首页 -> 2000年第2期

致雪弗莱

作者:刘醒龙

字体: 【


  11
  
  如今老江的水性相当不错,正打算参加县里的老年游泳比赛。父亲骂人的根由就是他向我泄露的。老江扳着手指才数清,仅他知道的,我们的父亲至少下水替九座水库救过险。老江退休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因为他退休的单位是财政局。我已经回忆起来,在尚未学会游泳的童年时节,有一次我同一帮孩子在水塘里光着屁股戏水,从深水区游来一个男人,他远远地瞄准着我,一把拖上我游向深水区。我吓得不知所措,一手抱着这个男人的脖子,一边朝他破口大骂。男人一会儿就被我骂蔫了,乖乖地将我送到水塘边的沙滩上。这个男人就是老江。
  小时候一到寒假母亲就将我当做她的特务派出去。刚开始我不大明白,冬天又没有洪水,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想如果是母亲思念父亲了,那也该自己亲自去。母亲要我捎给父亲的话是说大姐在家想伯了。实际上这句话我从来没有捎给父亲,有时我将它送给一棵大树,有时又给了一块大石头,这完全看我出发时与大姐的关系如何。有一次我竟对一头牛说,你好,我大姐想你了。那一次我特别生大姐的气,因为她居然跟在母亲后面指派我,要我告诉父亲她想要一瓶红药水。父亲所在的水利工地上红药水紫药水特别多,那是给人搽外伤的,大姐却要用它来涂指根上的十个小酒窝,还有那偶然被我发现的肚脐眼。我不愿大姐扮得太美,那样我们的父亲就更偏爱她了。一九六五年,我第一63 中篇小说
  次受母亲委派到江家冲水库渠道工地上寻找我们的父亲。父亲像失踪一样四十多天一点音信也没有。三十里只是到达水库的距离,那条渠道还有三十里长。父亲是修筑这条水渠的总指挥。在我到达水渠的起点时,才知道母亲向我隐瞒了寻找父亲的艰难性。从我询问的头一个人开始,所有的人都说见过我们的父亲,所有的人又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从中午在水库大坝外见到父亲的那辆自行车开始,我就不断地问刘区长在哪儿,人们总是对我说就在前面。我得不停地躲着沿途一堆堆刚被挖出来的锋利石头,还要防着那些挥舞铁锤的人不小心将铁锤砸到自己的头上,有时我又得在民工们的哄笑中爬到高坡上喝他们喝剩下的大碗茶解渴。天近黄昏时,终于有一个男人主动放下手中的钢钎,走上来用沙哑的鸭公嗓子问我来干什么。我依然说我找刘区长。男人不高兴地说别用刘区长来耍威风。我也生气地说刘区长是区长你是什么。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男人在身后大声叫着我的乳名,问我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连老子都不认识了。我回过头来努力看了一阵,终于相信这个比民工更像民工的男人的确是我们的父亲。这段亲身经历后来被我写进高二年级的作文。语文老师不相信,他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上朱批,说我内心里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仍没有得到克服,总想美化自己的亲人。我在朱批后面再来了一段朱批,说他没有当过区长当然就不了解区长的生活。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师后来居然谋得一个同父亲当年地位差不多的职务。在我找到父亲的那一天傍晚,几个民工当着我的面替父亲脱下上衣,先将碘酒搽在父亲的肩头上,接着又搽了厚厚一层紫药水。最后他们拍了一下父亲的屁股,说声好了,明天再来帮我们抬石头吧。我在父亲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我告诉他母亲在家想他想得很苦。父亲要我带信回去,说组织要他在春节之前将这条渠道修好,他必须坚决完成任务。
  组织让我上工地,我首先是一个民工,要能抡十二磅的大锤,要能抬四个头的石头。我们的父亲一边咧嘴忍受着被磨烂的肩头的疼痛,一边平静地说。
  将自己与民工混为一谈的说法使我们对父亲大惑不解。我们的父亲只读了那么一点私塾,却让我们全家十几号所谓读书人惭愧不已。我们写的字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父亲的字漂亮,如果不是集团作战,单挑的话,也没有哪一个敢说自己比父亲认的字多。家里别人的经历我不大记得,但父亲在我只有八岁时就逼着我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等一些在我们童年时称为大书的书。父亲还要在我读过之后写读后感,他对读后感不做评价,但是每篇必看。父亲让我看的最后一本书是《欧阳海之歌》。从那以后他就对我的一切爱好视而不见。父亲在看过我的最后一篇读后感后,终于评说了一句:欧阳海的成长很像他。如今再来品味父亲这句话,心里忽然觉得是不是应该再想想我们的父亲到底是如何成长的,就像我们现在得不断小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吃了添加激素的食物一样。
  一九九九年九月的那天,弄清母亲打电话给我的大致背景以后,我曾冲动地打算为此做点什么。不过我还是在平静之后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十一叔刘声东挺酸辣地告诫,如果我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我行将被这个时代淘汰了,哪怕送个小姐去对对方笑一笑,也比那所谓正义实则愚蠢的想法威力强大。
  一般来说像父亲这样在区乡干了一辈子的人临近休息时,组织都会考虑将其调到县城的某个局级单位安排一个让其感到组织的温暖的职务。我们的父亲五十六岁那年就风传要将他调到县里去,而且说是在县里当个副职。结果却是调他去另一个区里当区长。母亲说这下子可了了我们父亲的一宗心愿,全县八区一镇他终于干遍了。父亲在家里过完五十六岁生日,一个人先去到任。他走时正下着大雨,不过母亲却很放心,现在县里会游泳的人多了,凭什么会轮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下水冒险?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开始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对母亲和家庭的留恋。这是男人老态的一种苗头。父亲搭乘县内的公共汽车到达新的任所后,立即就给母亲来了电话。从母亲脸上温柔的笑容中能判断出,父亲一定说了64 中篇小说
  些让母亲心满意足的话。所以母亲放下电话后,眼眶比接电话前清亮不少。也许母亲现在才感到,我们的父亲真正将二十几岁的罗甜从心里扔了出去。
  母亲的高兴来得太早了,随后一个月我们的父亲几乎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不过母亲有预感,她心里准备着父亲是去了那个叫老鹳冲的村子。母亲没有打电话,那个时期的女人,总是将对丈夫的爱藏得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泉水。母亲就在家门前时时注意着那些流落街头的要饭的人,如果不是远道而来的,她就会在施舍之后问他们是哪里的人。刚开始母亲不用费多大的精力就能找出那些从老鹳冲来的要饭的人。老鹳冲的贫穷太有名了,县里三个要饭的当中必有一人是这个村的。母亲见到最后一个老鹳冲的要饭人时,要饭人对她说,自己得回去了,村里来了一个蹲点的刘区长,很厉害。母亲没有再往下问,对她来说知道父亲的踪影就够了。
  大别山区年年夏天都逃不脱暴雨的洗礼,山里的洪水似乎注定了要与我们的父亲过不去。在父亲的眼里,老鹳冲面对的那段大河简直就是大别山里的黄河,河床的淤沙高出两侧田野近两米,而几千米长的河堤都是用头一年垮堤后压在田畈上的沙子堆起来的。我在中学读书时,老师就常将老鹳冲的河堤与扶不起来的臭猪肠结合在一起来形容学校里一些不想读书的同学。地理老师在上世界地理课时,也爱结合老鹳冲来讲尼罗河三角洲洪水泛滥的利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哪一年老鹳冲的河堤不垮,那肥沃的田野上,就是插上一根扁担也会开花结出甜蜜的果实来。
  老鹳冲河堤连续垮了九十九年,但它意欲创下百年记录的企图硬是被我们的父亲扼杀了。
  习惯了肆无忌惮的大洪水第一百次下来时,我们的父亲命令老鹳冲的所有成年男人一个不拉地上到河堤上,同时又要所有男人的妻子,就在男人的眼皮底下插秧薅草。夜里男人睡在堤上,女人睡在堤下。县里那靠不住的天气预报后来总结说,这一次的降雨量是百年一遇。那天早上,睡在堤下的女人率先发现沙堤底部出现一股浑水。女人们用自己的美丽身体扑上去,只隔一分钟男人们就赶到了。他们奋力地用着一切办法来镇压着那股浑水。看起来不足为奇的一股小水,用那九十九年破堤成功的气势,毫不客气地当着我们的父亲和三千男女的面,又将河堤撕开一道裂口。习惯了逃难的三千人轰的一声散得比洪水还快。
  我们的父亲在这种恐惧中,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似乎听任大家逃命去,那曾在村里广播中发布命令的威严,也随波逐流而去。
  三千人从河堤上一泻而下,跑得最快的已到了一处高坡。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女人叫了声---啊,刘区长!
  女人手指处,我们的父亲一个人站在河堤的溃口旁,他撑着一把雨伞,背对奔逃的人群,眼望着堤外滔滔的洪水,根本就不去理睬脚下正在崩塌的沙堤。我们的父亲独自站在生死的分水线上。他不忘时时调整一下雨伞的迎风角度,不让雨水打湿自己的衬衣。
  又有一个女人叫起来。男人们打了一个寒噤。叫的女人越来越多。男人们像疯了一样,他们返回河堤的速度比逃离时更快。我们的父亲仍然没有理睬他们。在他的嘴角上还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一些轻蔑。老鹳冲的男人们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们比豹子还凶,大吼着不顾一切地抱成团跳进洪水中。老鹳冲的女人从此比十里八乡所有女人都幸福,因为在转眼之间她们就拥有了一千五百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们用身躯阻隔了那些从沙堤缺口中奔腾而下的洪水,他们也同样在今后一直为有如此美丽的一千五百个女人而得意自豪。在用完救险的器材之后,一千五百个女人脱下自己的上衣下衣做成三千只生命的沙包,垒在从此再也没有垮过的河堤上。
  沙堤上的缺口被堵住,我们的父亲那紧闭的嘴中哗啦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堤没垮,老鹳冲的庄稼顺利地由绿转黄。一个从播种到丰收的完整季节又一次被我们的父亲奉献给他的组织和他的人民。
  春天来时,组织派他到北京出席这个组65 中篇小说
  织最重要的会议。我们的父亲在北京生平第一次坐上比当年福特和雪弗莱轿车更漂亮的轿车。我们的父亲不知道那些轿车的名字,他只认识红旗牌轿车。参加会议的人同他一样,一见到红旗轿车就异乎寻常的激动。
  事隔多年,世事如白云苍狗,我们的父亲绝没想到,大别山里一个普通的县份,也能拥有红旗轿车作为公务车。他也无法想像,当今的十一叔居然根本就不将神圣的红旗轿车放在眼里。

[1] [2] [3] [4] [5] [7] [8] [9] [10] [11]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