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致雪弗莱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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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国庆节前,我在紫貂公司见到了十一叔。在他的身旁很亲密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我以为那是他的妻子,但从十一叔的笑容中我发现自己错了。后来我又看见一个更年轻的女子架着二郎腿冷冰冰地同他说话,见到我时,她毫不避讳地甩一个媚眼过来当做打招呼。我以为那是十一叔的债主,结果我又错了,那女子正是十一叔的第六任妻子紫貂。说来难以置信,十一叔几十年中结过那么多次婚,娶过那么多的女人,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他当着我的面同现在这个妻子谈论的话题,竟是怎么去同济医院做一个试管婴儿。
他对紫貂说,他无法容忍将来的家谱会在自己的名下写着无嗣二字。年轻得像个中学生的紫貂刚说她不是专为他生孩子的机器人,十一叔就告诉她,她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只是要个女人陪着睡觉,他是不会这么劳神费力地操办什么婚礼的。十一叔说过的话还在屋子里回响,我便感到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又该换一个妻子了。十一叔果然又说,我是离过五次婚的男人,如果再离一次婚那也只是一个新的纪录而已。
我以为紫貂会因此恼怒,哪知她反而妖艳地笑起来,而且真的很开心,一下子扑到十一叔身上,用那乌红的嘴唇将我的堂叔吻得满脸一片乱红。紫貂说她本来是想给十一叔留点面子,不在外人面前掉出他的老底子,如此一来她只好实话实说了。紫貂说十一叔的银子现在挺牛,可金(精)子太熊了。十一叔大笑起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懂女人的。在社会生活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一个懂得女人的男人会使自己的人生增加许多幸福的因素。我们的父亲曾明确地告诉过母亲,不要奢望他会去理解女人那么多的小心眼里在想着什么。从这一点来看,父亲一生生活得并不是太幸福。
在返回郑仓垸的路上,我们的父亲冲着一辆在被炮火炸得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爬行的雪弗莱轿车做了一个鬼脸。车上的人探头瞪了一眼,没有谁从车上跳下来张牙舞爪。父亲的心情突然间有了一种满足。父亲后来又追上了那辆雪弗莱。雪弗莱停在路边,他从它的身边走过时车内一点动静也没有。父亲已经走出十几步,想一想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忍不住转回来,趴在车窗往里看。车内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对着四只轮胎瘪了三只的雪弗莱愣了一阵,转身跑到路边的山丘顶上努力往四周看。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车上的人像是变成蚯蚓钻到地底下不见了。父亲快步下山时被一根荆棘绊倒,连翻了几个跟头。他爬起来连身上的灰都顾不上拍,便一头钻进雪弗莱轿车里,狠狠地坐在方向盘后面。父亲见过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如何按响车上的喇叭,那个女人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将车上的喇叭按得惊天动地的响。父亲将手压在方向盘中央,让雪弗莱像挨了屠夫一刀的猪一样,扯着肝肠嘶56 中篇小说
叫起来。这时,父亲发现后座上有一只漂亮的小盒子。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拿。小盒子里有一只极小的雪弗莱轿车,细看过才知那是一枚女孩子的发卡。
我们的父亲不管是先前还是后来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发卡。我们也是这样,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到父亲的办公室去,由于父亲当时不在屋里,被他宠坏的大姐毫无畏惧地打开了那只被我们一致认为藏有秘密的抽屉。在大姐惊讶的叫声里,我们看到了那只被父亲珍藏着不肯示人的雪弗莱发卡。直至今天我还能感到那小得可人的雪弗莱在心中的震动,在我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时,我脑子里从始至终都在遗憾,现在无处能找到老式雪弗莱发卡作为礼品。
我们的父亲在那雪弗莱发卡下面发现一张小纸条。
小纸条上用两个娟秀的字,发出恐怖信号:危险!
我们的父亲将那写得极美丽的两个字看了好久,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在他突然想起国老师的话,父亲从车上跳下来继续往郑仓垸方向走。他刚走出一百步,身上突然一抖,好生生的头似乎山崩地裂地爆炸了。一只火球自天而降,落在地上蹦了两下后,顺着山坡滚出很远。父亲终于看清那是一只轮胎,接着发现身后那辆雪弗莱已成了一堆碎片。
三个月之后,我们的父亲将这段遭遇向新政权做了详细汇报。当父亲在组织里生活了一年以后,组织突然要他将遭遇雪弗莱的时间向后推迟几个月,父亲怀着对旧政权的深仇大恨庄严地同意了组织的要求。父亲的人生中对罗甜的错过就是因此而开始的。
在所有父亲亲手填写的个人履历表上,我们的父亲认为有意义的第一个日子从来都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也是黄冈全境旧政权被彻底摧毁、新政权明明白白地建立的日子。
雪弗莱上暗藏的定时炸弹只让雪弗莱粉身碎骨,它对我们父亲惟一的影响是让他在心神不定中改变了行程。父亲紧攥着那个雪弗莱发卡,迎着夕阳恍惚地走了一阵,待到他发现自己偏离了回家的路线后,他已经不想放弃到黄州城里看看的念头了。国老师关于轿车所言的印证,使父亲彻底相信了国老师的话。以父亲对黄州的熟悉,他决定大胆地寻找国老师所说的组织。父亲进城的第一天黄昏就在名为八卦井的巷子里,发现了一个正在张贴反对行将倒台的旧政权标语的女人。他兴奋地冲过去,不料,那女人突然对着他的裆部狠狠地踢了一脚,趁父亲几乎被一口气憋死之机,飞一样跑不见了。
我们的父亲初到黄州时,怀里放着大华布厂老板送给他的两块大洋。他从在八卦井遭遇的那个女人的装束判断,那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父亲用这两块大洋做胆,来到城里那些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去的地方。父亲出没在与他的身份不相称的地方很自然地引起旧政权的注意。那天黄昏,我们的父亲在一处可以忘掉时局的茶楼外突然遭遇几个便衣的袭击。那些便衣上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搜走了他仅有的两块大洋。便衣们感兴趣的还有那只装着雪弗莱发卡的小盒子。他们挥舞着那张写着危险二字的纸条,将父亲当成了危险分子。他们吆喝着让父亲跟他们走一趟。一个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就是这时候从不曾被父亲注意的角落里走出来。她对那些便衣说,我们的父亲是来找她的,那张纸条也是别人托父亲送给她的。年轻女子不仅将小盒子里的发卡模样说得一丝不差,还说出了父亲不曾注意到的发卡背面的两个字---罗甜。便衣们在年轻女子不容置疑的目光中唯唯诺诺地走开了。
好长时间里,我们都以为那个年轻女子用了大别山下的罗田县做名字,我们还以为父亲用地名赐予子女做名字的习惯源于这个年轻女子。等到我们弄清是罗甜而不是罗田时,已经无法完全摆脱这个叫罗甜的女人对我们家庭生活的影响。譬如,小时候当心里认为父亲对大姐有些溺爱时,我们就会想父亲一定是还在怀念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女子。
罗甜让我们的父亲跟她走。父亲看她一眼后,扭头走自己的路。罗甜在身后有些气急败坏地连连叫站住,父亲完全不在意,继续埋头往前走。罗甜追得太急,她上前扯住父亲的衣襟,脚下无法站稳,一下子倒在父亲的肩膀上。
我们的父亲再次扭头跟上罗甜进了汉川门附近一幢看上去很平常的房子,罗甜问清这盒子的来由,忧郁地对父亲说,是她的表妹救了他。这只雪弗莱发卡本来是她的心爱之物,表妹一家往南撤走时,她将它送给表妹作为纪念。父亲住在罗甜家的十几天中,只是在半夜里听见过罗甜父亲的声音。他一直猜测不出罗甜父亲的身份。罗甜每天都要去一趟他们初遇的那个茶楼,听那些喝茶人对时局的议论。其余时间则呆在家里,让我们的父亲给她讲他所经历的事情。
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前的一个深夜,罗甜忽然来到父亲的房中,冷不防对我们的父亲说,你要找的那些人就在郊外,明天我送你去找他们吧。
我们的父亲在沉默中明白了她话里的所指。他对她说,你放心,我会想一切办法保护你的。罗甜慢慢地抬起左臂将一只美得如同玉雕的手背送到父亲眼前。父亲忍不住说了他这辈子最没有原则的话。他告诉罗甜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冲着她如此美丽,就不该有人伤害她。父亲没有碰那已经挨着他嘴唇的手背,他对罗甜说,你这么好,天生要过幸福的日子。
罗甜再次出人意料地说,如果你看得上我,我愿意现在就嫁给你。
我们的父亲被这话吓了一跳,他不敢再接话,一个人在后院里一直呆到天亮才进屋。罗甜在送父亲出城时再次说,她昨晚所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父亲在罗甜的护送下轻而易举地穿过重兵把守的汉川门。出城不到一里,他就碰到那些三天后就接管了黄州城,建立新政权的人们。父亲对他们说了自己的经历后顺利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因为是本地人,又在武汉当过工人,我们的父亲在黄州守军投降后的接管过程中得到了重用。同时他也在从前那些耀武扬威的人的点头哈腰中,第一次体会到是组织给予了自己二十多年一直不能得到的一切。父亲甚至有保留地认为罗甜那分意想不到的感情也是首先冲着组织来的。
黄州一被接管,罗甜父亲的身份就暴露在我们的父亲面前。作为旧政权的显贵,新政权对罗甜一家基本上还算客气。那些对在走向新事业新理想时有过坎坷经历的老资格的人,特别对他们礼貌有加。倒是像父亲这样初出茅庐的人会不时去给他们来点小麻烦。父亲被选为与罗甜父亲这样一批人直接打交道的联络员。更让他有理由经常同罗甜见面。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常到罗家去而一直没时间回郑仓垸。这一年的秋冬之交,爷爷扛着一捆甘蔗来黄州看望我们的父亲。父亲站在八卦井的井台上,他已经习惯如此用手叉着腰威风凛凛地同人说话。父亲大着嗓门问爷爷他可不可以娶罗甜为妻,就像演习着日后在万人大会上作报告。爷爷让父亲去将罗甜带来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他那并无过人之处的儿子,会被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爱上。爷爷坐在八卦井上等待罗甜,心里还盘算这一捆甘蔗要不要全给她作为未来公公的见面礼。铁了心要嫁给父亲的罗甜远比这些粗糙的男人聪明,她特意换了一件很旧的衣服来见爷爷。就这样她还是将爷爷吓住了。罗甜同爷爷说话时,爷爷只顾低头往八卦井里看。罗甜将话说完后,爷爷才不着边际地开口说,到底还是八卦井的水好,八卦井的水做豆腐,再热的天气放上两天也不会馊。罗甜忧郁地往回走时,爷爷将她的背影看了又看,然后才告诉父亲,这个女子不能娶,娶了她刘家就会遭天雷打。罗甜那比一般人的皮肤还白嫩的牙齿,一看就是喝洋参茶而不是啃甘蔗的人。爷爷说如果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哪怕要用绳子套他也会帮着我们的父亲将她娶回家,可惜罗甜不是仙女而是人间最好的女子,我们刘家的人要再积一百年德才能消受得起。爷爷将那捆甘蔗送到新成立的专员行署,让父亲的同事和上级啃了个欢畅。
在外闯荡几年,我们的父亲成熟了许多,爷爷的话并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况且新政权以其特别的魅力,在短得不能再短的时间里重新塑造了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每逢谈起这一点,总是充满着自豪。父亲献身的组织,用其强大的凝聚力,彻底地溶解了它的成员们的生命与意志,整合为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的生命和思想。
黄州城的老人如今还能记起,几十年前,有个美丽的女子在黄昏时伴着一个腰扎皮带头戴有檐帽的标准的新政权官员,在汉川门一带散步的情形。我们的父亲同罗甜交往一年后,正式向组织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在组织上迟迟不给答复期间,新政权与罗甜父亲这些人之间的蜜月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我们的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他今后与罗甜共同生活的新脸盆与新毛巾,他们没有料到组织会否决自己的选择。组织同我们的父亲谈话时,不仅劝阻他的结婚,还命令我们的父亲带人去逮捕罗甜的父亲。在这弥天的艰难面前,父亲只愣了五分钟,实际时间也可能比五分钟还要短。父亲两只脚后跟碰了一下,抓起挂在墙壁上的手枪大步走出门。父亲当着罗甜的面带走她父亲后,眼角湿润了一块。倒是罗甜更镇静,她依然问我们的父亲婚事定在哪一天办。父亲没有给予正面回答。罗甜的父亲在黄州城里到底犯有哪些该杀的罪过,组织掌握得并不好,组织掌握得最好的是这个人必须杀掉的原则。在原则之下,我们的父亲所经历的雪弗莱爆炸顺理成章地写成了公之于众的文告。
罗甜的父亲在黄州城外被公开处决时,我们的父亲发烧躺了三天。罗甜来看过他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成功了。我们的父亲用手指着门口,虽没说出话来,那意思绝对明白地挂在手指上。我们的父亲是要罗甜滚出去。
过了几天组织将母亲介绍给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母亲结婚时,组织下达文件提拔父亲当了科长。
我们仅仅知道,罗甜现今孀居在北京。离开我们的父亲后不久,她被一位资深人士看上,组织就派人将她送往北方。从黄州到武汉这段路,罗甜坐的是从旧政权那里缴获的惟一一台老式雪弗莱轿车。
一九八四年,我们父亲所在的当地组织曾经三次要他到北京去,以期同罗甜建立某种联系。父亲断然拒绝了。这是他头一回对组织说不。
我们的父亲从信任组织爱组织到信任母亲爱母亲,他人生中的一切都被组织的档案记载得一清二楚。
经历四十余年的检验,我们没有发现父亲母亲的夫妻生活中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有五个孩子,想将什么不愉快的事瞒过这么多的眼睛是不可能的。至于罗甜是不是我们的父亲奉献给组织的一份祭品,我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们可以说十一叔刘声东,因为他喜欢有人谈论他的风流韵事。我们的父亲结婚时,十一叔已经在经历第二个妻子了。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分娩时与腹中的胎儿同归于尽后,十一叔又娶了老板的小姨子。不过他们的蜜月也长不了,公私合营运动一完他们就离了婚,跟着十一叔便同一位前夫在抗美援朝时牺牲的女人成了一家。
总之,十一叔是与我们的父亲对应的另一类人,他活的是另一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