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致雪弗莱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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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虫蛀过的家谱在灯下散发着一股霉味,我怀疑历史是否就是这种味道。
天上突然掉下一个人,地下突然埋掉一个人,越是来无踪去无影的东西,人就越想找清楚它的脉络。家谱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而将一代代的血缘用文字记载下来,给我们和我们往下的久远的后来者,提供一条清晰的脉络,然后就有可能在心里模拟自己生命出现之前的可能的状态与意义。它是给心灵的一个处方,寻药煎药还得靠每个人自己。
详尽地阅读着家谱,也就是经历着一条漫长的大河。源头上细流涓涓,千里万里之后我们成了海一样宽阔的水面。我们父亲的先祖昌一公,自明穆宗隆庆年间由那时的豫章府现在的南昌一带迁徙到郑仓垸,一晃有四百多年了。然而,在家谱对这四百多个年头的记载中,很难发现岁月与岁月之间的区别。
上次修续的时间是在公元一九三三年。岁月在纸上变黄了。别人都说盛世修路、修桥和续谱。我惊讶郑仓垸刘家的人不是这样。一九三三年在历史上是战火纷纷的年份,而且年前还发了一场后来被写进县志的洪灾。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时家族却在续谱。正因为这样,郑仓垸刘家更应该受到历史的尊敬。不管世界的宠辱如何,该做什么做什么,这是一种高贵品质。我们的先祖出身卑贱,自我以后的子子孙孙,亦多是自得其乐的种田人。能记载的只是他们的生卒年份、阳舍冥居,字里行间淡泊如行云流水。这样行文简约的原因是先辈中从来没有达官显贵。其实这样也好,清清楚楚地给后人留一个明明白白,是能永久享受的最实惠的遗产。没有贪官污吏给家族抹黑,没有强豪劣绅让家族蒙耻,多好!假如摊上一个"刘桧",我们的血脉还能如此干净吗?
家谱上写就的辉煌并不是后人的骄傲,家谱上记载的耻辱却是后人的羞愧。
续写家谱应是对本宗一段历史的盘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正在做些什么?我们还将做些什么?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基本。
我们的父亲在另一间屋子里同母亲说着话。他对母亲说,他要回老家一趟,他不能接待罗甜,罗甜来了请母亲做些有特色的饭菜给她尝尝。
母亲心领神会地说用野芹菜煮稀饭。我们的父亲点头补充说一定不能放油放盐。
此后他们便没有一点动静。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常常发生在老人身上的沉默,时间一长就觉得有些不对头。我们都过去看时,发现在我们父亲的目光里端放着一只盒子,盒子里放着曾被我们弄丢的那枚雪弗莱发卡。多少年了,雪弗莱发卡还是那样漂亮。我们的父亲用颤抖的手,从盒子里取出雪弗莱发卡,慢慢地戴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我们没有走开,我们要看我们的父亲母亲相亲相爱的场面已经等了几十年,我们要像小时候不懂大人们为何要相拥相吻那样看父亲母亲为我们进行情感启蒙。
重阳节是农历九月初九又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
这一天,我们的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回到老家。黄冈县的建制已经不存了,郑仓垸依旧山光水色地不在乎谁的意志如何。父亲从离开到回来用了整整五十年,但他仍然记得一切。父亲坐在十八叔家的稻场上,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老家的人全在几米远的地方注视着他。郑仓垸四周只有一些不太宽的土路,除了拖拉机,好一点的车子都不敢往垸里开,土路两旁的芭茅当然对钢铁毫无作用,可那些美轮美奂的油漆绝对吃不消。父亲在十八叔家里见到了爷爷当年拼装的那台木头布机。十八叔不用它了,但十八叔的妻子仍在用它。那个仅仅从面部已难以分辨性别的女人对我们的父亲说,你伯手艺真好,这台布机到现在还能替我家挣回日常要用的钱。父亲不由得问起回龙山那边的林家大垸,垸里的人抢着介绍,爷爷从前在林家织布住过的院落如今正在被改造成故居,快要对外卖票了。垸后的芭茅丛突然像被蟒蛇分开那样咝咝响起来。大家把目光投过去。一块黑黑的东西正在草丛上慢慢浮动。
垸里的小孩一齐嚷道,小汽车来了。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穿过芭茅,径直驶到十八叔家门口。一个孩子叫了声:十一爹!十一叔应声从轿车里走出来。十八叔上前迎接时说他怎么舍得将这么好的车往芭茅丛里开。十一叔好像是故意要让我们的父亲听见,大声说,一辆车算什么,大不了回去再买一台。紫貂从车里钻出来时,垸里的小孩与女人哄地笑起来,笑了几下又觉得不大合适,一个个捂着嘴走到一旁,扎成堆后仍旧大笑不止。
我们的父亲站在稻场的中间,一眨不眨地盯着十一叔。十一叔一定将先前想好的话忘掉了,愣愣地冲着父亲冒出一句,你是老大吗?
我们的父亲冷笑一声说,你老十一就是变成了从坟墓里长出来的树我也能一眼认出来。父亲招手让我们过来,他对十一叔说,这是我的儿子和孙子。
十一叔没有话说了,他只好将像貂猪儿一般的太太介绍给我们的父亲。
我们父亲看了她一眼说,我不恭维你,你比罗甜差远了。
突然之间我们的父亲大为开心,他要到一世祖昌一的坟墓上看看。除了一些小孩,大人们全都跟上我们的父亲。小路不停地拐弯抹角,转到一座小山下面,父亲突然停下来,他指着一只土堆问十八叔,它是不是婆的坟墓。十八叔摇了摇头后,将我们指向一座矮得几乎看不见的土丘。父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们紧张地盯着他那直立了五十年的双腿,在心里准备着随时同它一道跪下去,匍匐在父亲的婆我们的奶奶的坟前。两个分别穿着耐克与阿迪达斯休闲装的孙子也看出了苗头,他们瞅着自己的裤子连声嘟哝完了完了。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对我说,这辈子我只做错了一件事,我应该给你取名叫郑仓。我没有后怕反而笑了笑,因为叫刘郑仓远比我现在的名字刘婆墩好听。
我们的父亲在土丘前伫立时,一股旋风正从他的前方刮过。
十一叔冷不防叫了声老大。我们的父亲怔了怔。十一叔说,老大记不记得那一年闹蝗灾,我们没有要到饭,躲在那片树林里想吊颈?我都将绳子系在脖子上了,是你说只要活下去总有翻身的日子,你还说将来一定要坐一坐那大汉奸坐过的雪弗莱轿车。我们的父亲望着那片树林,垂在大腿旁的左手在轻轻地颤抖着。父亲说,你能告诉我现在什么轿车最漂亮吗?
一只貂猪儿从土丘旁的洞穴里钻出来,忽闪闪地跑着远离这样的一群人。垸里的孩子们一齐追上去,他们在田里上扑打了半天后,竟将貂猪儿活捉了。孩子们老远冲着我们的父亲叫大爹,那只貂猪儿也用尖锐的声音嘶叫着。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