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钓鱼过程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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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已经让这几位客人留下足够印象。我把他们狠狠颠了十分钟,让他们看了一个被推土机推平的小山头,然后不管人家是否情愿,硬是去拉开车门跟他们道别,同时顺便一窥隐私,进行了一次类似捉奸的活动。我相信他们在北乡或者南镇都不会受到如此亲切款待,能有如此深刻的感官刺激,不管我的那些同僚如何热情,给他们上什么王母娘 娘蟠桃盛会上招待神仙的酒水。这就像钓鱼,有的人只知道挖空心思为鱼们准备饵料,他们在自己的鱼钩上穿一只小虫,然后逐一换上蚯蚓、鸡块、肉丁、排骨、河蚌,以及他们想得出的所有花样,搞得他们的鱼钩有如串着一桌满汉全席,可他们往往白费劲,钓鱼不能光讲究鱼饵,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吸引住鱼的注意力,那样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这是一种比喻,比喻往往很不恰当却相当传神。我在业余时间喜欢玩弄钓具,所以有时会下意识地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扯在一块,例如眼下把石先生和黄经理想象为两条鱼,然后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钓手。深究起来,我这种比喻绝对不当,例如人家知道我把投资者当做鱼,谁还会朝我伸出手来?幸好我这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开玩笑的说法,一种个人喜好的修辞而已,它绝不妨碍我在具体场合中对可望成为投资者的来访贵客热情相待,尽量建立信任并真诚合作。因此我认为比喻只要传神就行,不必太从生物科学或者社会伦理学角度认真计较。
  我对石先生和黄经理没有多少好感,一来因为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兴趣,二来石先生显然太过好色。但是我的感觉并不妨碍我履行公务,我知道自己的公务不是对来客表现个人的好感和道德观,而是争取把他们的项目引到本乡西岭那片推平的空地上,为此我得有足够的克制和容忍。跟石先生和黄经理这样的人打交道总会碰上某种难堪,例如可能被冷落于侧静候他们撒尿和胡搞,这时我就把自己的 接待活动姑且视为钓鱼,意识到自己是在垂钩待获,感觉顿时就好了许多,也就格外沉得住气了。我很需要沉得住气,因为我的公务不允许我把这两个尽管有些目中无人却腰缠万贯的贵客轻易放走,我不动声色,其实心里非常清楚,我很需要他们的项目。
  我提到过本乡西岭那块被推平的山头,我把这山头上的一片黄土视为本乡葱郁大地的一块疮疤,我相信任何一个乘民航客机从本乡上空飞过的人俯瞰大地时都会有我这种感觉。这块疮疤在本乡西岭上溃烂已经有三四年之久,它的发作与本乡前任乡长有关,该乡长当年雄心勃勃,要在这里造一个所谓高新技术园,引海外尖端技术和资金于本乡落地生根,将其建设成本乡的"硅谷"。人们都清楚,能掏出这种绝招的人都富有想象力,却肯定是些半桶水,他们生吞活剥知道有个什么"硅谷",知道国务院或者省市政府对高新技术产业有不少优惠政策,但是他们肯定不知道"硅"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谓高新技术与成龙的拳脚功夫有多大区别,这种人要是当个牛皮匠还有些用处,他们要是碰巧当上一乡之长就坏了,这种乡长造不出"硅谷",却能造出一块疮疤,用本地粗话说叫做"拉一裤屎"。要我看本乡前任乡长在西岭上造出的这块"硅谷"简直不如现任乡长修建的文明公厕,公厕尚能引石先生等人前来落脚"考察",西岭上的"硅谷"则真是猪不吃狗不啃了。本乡前任乡长在干出这番业绩之后不久即调离,职务小有升迁,有人评价他富有开拓创新精神热心推动科技进步并大有魄力 ,也有人说这小子就会玩花样,我则对其所作所为有切肤之痛,因为他拉完屎一拍屁股走人,却让我跟着四处找不到草纸。我在这位乡长离任之后才来到本乡,在乡里分管外经,工作职责之一就是往该乡长制造的"硅谷"里拉项目,我对这些项目不求有硅,只要愿来投资,种蘑菇我都欢迎,可至今尚无有识之士前来问津,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麻烦,因为前任乡长为征地和推土施工借下的数百万贷款正在银行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值,我一想起该贷款眼下要由我负责还本付息,即寝食难安。
  这就是我这人的毛病。我这人年纪不算太大,资质还算聪颖,什么都看得清楚,道德观却过于古板。例如对待本乡西岭上的一堆屎,我知道最高明最新潮的办法就是弃之不顾,听凭它臭透,到牛年马月总归有山风把它风干。我能取巧的是另辟蹊径,想办法再去借上一笔巨款,轰轰烈烈上一个新工程,推平另一个山头,让大地再烂一块疮疤,也许我可以把自己制造的这块新疮疤命名为本乡的"中关村"。但是由于过于古板的道德观从中作祟,我干不来这种拉一裤屎拍屁股走人的事情,因此我不可救药地只配为他人擦屁股。我对自身这种性格弱点造就的尴尬境地有深刻的理解,但这不妨碍我为履行职责绞尽脑汁,因为我有案可稽,基本上算个办事认真的人。我在调本乡任副乡长前在北乡干过,更早些时候我在市政府研究室供职,搞文字综合工作,也就是写公文简报领导讲话稿,闲时东溜西走搞调研,我干这活儿是因为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玩文字属专业对口。我在政府研究室这个见多 识广却称得上清水衙门的机关无声无臭干了近十年,才给派到基层乡镇任职,当个乡下小官。无论在机关或乡镇,我都被认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名声不坏,自认为素质尚可,能力尚佳,另外多少有些独到之外,所谓独到之处当然只是敝帚自珍,以时下流行见解论之则尽是毛病。
  由于这种毛病,我决定打石先生和黄经理的主意,用我的玩笑说辞,就是把他们两个钓出水来,把他们当两块卫生纸去擦前任乡长的屁股,也为自己解除点麻烦。因此我需要石先生和黄经理,比他们需要我要迫切一些。我不在乎两位贵客对我是否感兴趣,我认为没有哪一条鱼对鱼钩感兴趣,关键是事在人为。只是我对石先生黄经理两位一点都不摸底,没有多少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我在几位贵客匆匆离去后,即驱车返回乡政府,略事收拾,马上动身离开。我先反其道而行,追溯客人走过的足迹,从我乡赶往北乡。我在北乡工作过,跟那里的人熟,进了门钻进任意一间办公室,都有人招呼喝茶。那天下午我在北乡喝了一小时茶,想知道的事情就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上午小吴领的那两个半客人在北乡呆了两个半小时,其中有两个小时围在餐桌边,主客们共喝掉四瓶五粮液,外加两箱啤酒。客人中石先生只喝白酒,酒量挺好,称得上一个矮胖酒桶,但是他架子不小,说不喝就不喝,只灌别人,不让人灌。两个客人只喝酒,不多话,没对项目做出任何承诺,只说看看再定。他们在北乡看了两块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拿四只眼睛东张西望。但是他们对北乡比 对我乡重视,他们在酒桌上分派了名片,不像在我乡时一下车只关心考察文明公厕,不费心掏口袋里的片子让我拜读。我从北乡的旧日同事手中收集到两个人的名片,这才清楚眼神尖锐的石先生是台湾一家大食品集团在本省的首席代表,黄经理则是该公司新近于本市设的办事处的负责人。
  我开玩笑说,我打听情况是准备到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去控告两位台商,我发现他们"汗"一个漂亮小姐不清不楚。我的旧日同事都大笑,说纪委哪管这个,陈副你管住自己就得了。我说行了那只好让他们腐败去。我自己没有问题,单为家庭内部的安定团结,为老婆孩子的身体健康,我也得洁身自好。然后我就告辞。
  我赶回市区,途中我用手提电话通知老婆,要她下班回家后往高压锅里多放半罐米,免得我回家还得吃方便面。我老婆在市建设银行工作,我们有一个儿子,为小学五年级学生,既聪明,又捣蛋,有乃父早年之风。我在乡下当个小官,娘俩在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通电话时老婆问我突然跑回来又有什么事了,我说我准备饭后去跟一位小姐幽会,老婆即骂,说你还吃饭?吃土吧。
  老婆当然不会让我吃土。我抓住晚饭之机见过老婆,看过儿子,略略享用一下天伦之乐,然后就在市区东奔西走。找熟人了解两位台商的日程安排,打电话向南镇一位关系特铁的朋友询问客人在该镇的表现,然后亲自前往市中心银都大厦,乘电梯直上九层,去进行实地考察。我在九层电梯口注意 到墙上钉有一块制作精致的铜牌,证实黄经理的办事处就设于此处。而后我即驱车连夜赶回本乡。
  当晚我在乡里调兵遣将。我让本乡水产养殖站站长找来六个小伙子,跟随我于午夜时分乘车前往东坡水库,六个小伙均全副武装,手持小网,腰挂高能蓄电池皮套,头顶强力电池射灯,打扮得像六个准备钻下地底的采煤工人。我们到了水库坝下,即弃车步行,上坝头,借着月光抄小路绕库区半圈,来到一片沼泽地。
  "干活吧。"我说,"完事了吃夜宵,喝酒。"
  然后我坐在水库山坡的一棵树下边,看小伙子下沼泽干活。他们干的是技术活,我插不上手,只能于一侧抽烟。本来我可以躺在乡政府我的那张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动动嘴发号施令,不必深更半夜孤魂野鬼似的上这里欣赏山水夜景,但是我来了。我知道有我在场,他们干活会加倍卖力,今天晚上我很需要他们格外卖力。
  我领着这些人下沼泽不是来挖煤,是来捕鱼的。这些人下的不是一般的烂泥地,捕的也不是一般的鱼。说这片烂泥地不一般,是因为这里方圆十数亩区域有六七个泉眼,这些泉眼里冒出来的水是温泉,泉中心温度几乎可以煮熟鸡蛋。靠着从地心某个断层涌出来的温水的耐心培养,这一片沼泽里出产一种特别的鱼,这鱼其貌不扬,多只有成人的食指粗细,最长的不过五六寸,鱼身浑圆,黑不溜秋,唇下有须,前鳍略有些爪形,模样介于鱼和泥鳅 之间。这种鱼的学名是什么,应归入何种何属有不同看法,不过倒也没人把这当一回事,本地乡间人们只管它叫"蹦儿鱼"。它这土名非常传神,表面看是说它能在沼泽泥潭里扑腾扑腾地跳,实际另有所指,这种鱼一跳起来可不得了,把我乡派出所全体干警都派过来也治不了它。除了会跳,蹦儿鱼还特别狡猾,它知道人类通常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因此白天它总藏得不见踪迹,让太阳照耀下的沼泽一片宁静祥和,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它们才从各自潜伏的地方,从水库底,从库沿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汇集到水库边这片温暖的沼泽幽会苟且,喜不自禁地干它们的勾当。这时如果它们受到意外的惊吓,便会噗的从泥水中蹦出来,供眼明手快者一网兜住。
  蹦儿鱼不太好捉,沼泽地里既不能用钓也不能用网,我这种业余钓手没一点用武之地。只能靠专业人员用电池灯和小网跟它玩空中兜鱼魔术。这种魔术技术要求太高,劳动强度也比较大,加上黑天暗地光线不足,因此需要格外卖力,弄不好捉上一夜捕不到一碗,那就没戏了。
  所以我要亲自督战,不怕为此辛苦劳累。我认为人要做成什么事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就说钓鱼,要不拿把锄头使劲去刨某块阴湿地弄几条蚯蚓,靠光溜溜一根银光闪闪的钓钩只能钩出几滴水珠,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由于我认识比较到位,舍得亲赴沼泽督战,当晚成效果然不错,六个小伙子共捕获蹦儿鱼三斤,平均一人兜住五两。凌 晨时分我率领六位捕鱼高手撤出沼泽,那时六位小伙子都已成为泥人,又饿又累又脏十分疲软像六条吃了农药的泥鳅。我让人领他们去洗澡,换衣服,吃夜宵,对接下来的事情略做安排,自己回宿舍倒头睡觉,其时东方已初露晨曦。
  按我的吩咐,乡经管站干事小李于这天上午专程赶往市区,打上石先生和黄经理的门去。这两位先生在携刘小姐考察奔波并接受热情款待之后,估计已相当疲倦,有如我那六位漏夜下沼泽捕鱼的泥人,我猜想如果放任自流,石先生等人不睡到中午不可能起床。我要小李于上午十点左右赶到银都大厦,到了后尽管敲门,不必过于讲究礼貌。让贵客好梦不圆,才对得起为他们辛劳一夜的六位小伙子,还有本副乡长。
  我让小李给石先生送去了当夜捕获的蹦儿鱼,这些鱼已经经过认真挑选,一些个头太小模样太难看的已被剔除,然后装进乡水产站提供的两只充气塑料袋里。本乡土特产蹦儿鱼生命力特强,折腾大半夜无一死亡,入袋后依旧扑腾扑腾乱跳,生猛十足,充满青春活力。我相信这两袋其貌不扬却富有特色的鱼,还有小李一张油嘴,足以让石先生黄经理充分感受到我的一副热心肠。
  然后我就守株待兔。更个性点说,是守竿待鱼。在第三天上午十点,也就是我让小李上门公关二十四小时之后,一个期待中的电话找到我的头上。
  "陈乡长。"打电话的人嚼着舌头说,"我们石先生要我给你打个电话,谢谢你那什么什么蹦的 。"
  "蹦儿鱼。"
  "对对,"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那什么仙药啊?蹦蹦蹦?"
  我注意到这个人口气有些熟络,跟前天大不一样了。
  "黄经理也蹦蹦蹦了?"我学着他的口气说,"看起来效果不错?"
  他很夸张地在电话里哎哟哎哟几声,问:"这东西是野生的,还是养的?"
  "你们应当专门来考察一下,不要撒一泡尿就走。"我说,"我可以在那天咱们去过的那山头上给你挖一口大池塘,让你试着养去。要真养得起来,你可以把它拿去速冻,出口,肯定发大财。"
  "听起来挺不错。"他说,"陈乡长打算跟我们合伙吗?"
  "我给你们最大的优惠。"我说,"挺够意思的对不?"
  他笑道:"你怎么会这么周到,给我们送那什么蹦蹦蹦的?"
  我也笑,说:"我这人就是热心肠。我看你们俩气色不太好。石先生可能有些肾亏,你比他好不到哪去。"
  他大笑,说跟我后会有期,然后收线。
  我很高兴。事情正按我的设想发展。从迹象上看,鱼正在咬钩,我知道这时自己尤要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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