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钓鱼过程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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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业余时间喜欢钓鱼,或上水库,或傍溪流,等而下之时守住一口池塘也照钓不误。我认为钓鱼是一种十分有益身心的运动,这项运动至今未列入奥林匹克运动项目,我很不理解,也感到相当遗憾。我热心钓鱼就跟初级球迷热心足球一样,貌似精通,实则不行。我从来没钓过什么值得夸耀的大鱼,就像我至今还没有给我那块"硅谷"找到一块亮闪闪的硅似的。我在业余垂钓时不计成效,只重过程,对我来说,在假日里握一支名牌钓竿,找一株临水绿树,于浓荫之下悠然甩竿,看水波中的浮子轻轻摇晃,一边静下心等待鱼们上钩,一边细心观察,对世道人生做种种联想,这颇有解除劳累消弭精神紧张之效。现今报章上常有医学爱好者撰文阐述鱼类富有营养,分析鱼蛋白以及不饱和脂肪等等鱼物的妙处,可我并不喜欢吃鱼,可能由于遗传的缘故。我对鱼们的钟情跟其他热心钓者略有些不同,我钟情的不是如何把它们钓到油锅里,而是垂钓过程的愉悦和获鱼时的成就感,可以说是钓翁之意不在鱼。我深知鱼们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愚钝,只有用人造饲料催肥出来的鱼才跟某些人一样蠢得胡乱咬钩,真正长成于自然的鱼其实颇有些分辨力,它们看到一块香喷喷的鱼饵在眼前晃动时,会本能地持怀疑态度,它们会转动其鱼眼上下察看,认真思考,然后于饵畔迅速游动,用鱼尾试探拨打,以观其变。如果钓者沉不住气,手忙脚乱,不光鱼不上钩,钩上的饵还会落入鱼嘴,在转眼间跑得不知去向,上了鱼当的钓者在岸上气呼呼恨不得脱掉裤衩跳下水去时,准会看到水里那条鱼的嘴巴在 一张一合,那肯定是鱼在大笑不止。
因此我认为钓鱼是一项人和鱼之间的智力对抗运动,我认为这种见解跟我本人一样有些独到之处。我发现这种智力对抗运动有时还颇引人入胜。
那天我到市里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财税工作专题会议,本市各乡镇同级小官济济一堂。会中我溜到会场外,站在走廊上抽烟,有个人过来撞一下我的肩膀,问我说:"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喜欢在这儿抽烟还是事情已经搞定了?"
我说:"你说的什么事?"
"俩台湾人不是到你那去了?"
我真是吃了一惊。跟我说话的人是老朋友,姓王,早几年跟我一起在政府研究室工作时关系很铁,眼下在城关镇当副镇长。他跟我说,昨晚他跟一个姓黄的台商在一块喝酒,席间听说这台商准备今天一早到我那乡去。
"黄经理?"我问,"汗一个姓石的是不?"
"石先生架子大。"老友说,"昨晚没请到他。"
老王问我给台商灌什么米汤了?他说:"姓黄的说到你就哈哈哈笑个不停,嘴巴里又是公共厕所又是蹦啊蹦啊的,那怎么回事?"
我说:"我跟他们开了点玩笑。"
老王突然把我一拽,拉到一旁去。
"跟你说,喂,"他压低嗓子道,"这两个人的事你别太使劲,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挺需要。"老王说,"你知道我正用得着,你暂时还不那么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位老友年纪比我稍大一点,对仕途升迁略显急切。恰好他们城关镇的镇长前些时候荣调市交通局任职,职位有了空缺。老王大概需要有一些比较耀眼的政绩,办成几件类似当年我乡乡长制造"硅谷"那样的事,有助于引起注意,因此他十分在乎台商石先生的项目。我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并不赞成。
我说:"老王,这事早呢。真要是咱俩的事,到时候再说。"
我认为老王有些一厢情愿。他那个镇土地少,价格高,搞房地产开发项目可以,搞农产品种植加工项目不见得合算,我要是台商,绝不会跟他拉拉扯扯白费工夫。当然这话也不好说绝。我跟老王说了会话,抽身跑到一边去给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追问乡里有什么动静,他们报告说本乡平安无事,有耗子过街,无贵客光临。我让他们多加留意后回会场继续开会。后来我心里总不踏实。我觉得石先生黄经理不太可能突然就跑上门去,如果他们真打算隆重光临,通常他们会预做通知。我不知道黄经理跟老王说起我是什么缘故,也许他只是在对老王虚晃一枪?虚晃一枪历来是商人的拿手把戏。我注意到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本市的活动范围挺宽,接触面相当广,这无疑是精明之举。俗话说货比三家,看得多才能从中选优,谈得多才能争得最有利条件。我想我大概已经非常荣幸地成为台商与城关镇王副镇长谈判中的一个筹码,黄经理在酒桌上适时把 我抛了出去,做出立刻就要跑来跟我成交的模样,给老王造成心理压力,迫使他不断压价。其实两个台商跟我酒桌都没一起上过,刚刚在电话里开过几句"蹦蹦蹦"玩笑。我注意到老王他们跟这伙台商似乎已经谈得比较深了,我想可能我得赶紧采取下一步动作,把鱼竿抽紧一些,争取主动,否则大鱼让别人钓走,我就白忙活了。
那天中午我没吃会议饭,因为那种围着大桌让服务员一盘盘招待的午餐特别费时间,不如回家对付了省事。老婆见我突然驾到,心情特别高兴,一边赶紧给我煮荷包蛋下面条,一边匆匆忙忙去翻出一张小报要我认真学习。说:"就该这样,别在酒店吃,也别在那睡。"我留神一看,原来是那种杜撰警世故事卖钱的小报,上说什么有客人患梅毒,在某酒店吃喝理发,结果跟他同夹一碟菜的,同用一个抽水马桶的和同坐一张理发椅的都不幸有染,弄得街头性病医生拼命宰客,各家各户狼烟四起。
我说:"这都胡说八道。"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老婆警告说。
我就笑,说除给我找学习材料外,你还应当注意到车站码头公共厕所等等场合去收集那些张贴在树头墙角的专家门诊广告,弄到家里珍藏起来,免得到时候我染上毛病还不知道上哪儿找"泌尿"专科医生。老婆眼睛一瞪,说:"你还真打算啊你?"
这天中午我却没有认真聆听老婆教诲的福气。我那碗面条刚吃一半,就有一个告急电话追到家里 。
"小李,我是。陈副,"电话里的小李气喘吁吁,急得口齿混乱,"他们来了,快点……"
"去喝一口水。"我说,"喘过气再说。"
于是他就沉住气了,沉住气后话便说得清楚。他在电话里报告说,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对我乡进行了突然袭击。这两个人不像上回那样先造访我的文明公厕,也不要任何人陪同,他们悄悄潜入我乡,直扑西岭,如入无人之地。由于上午我曾打电话让乡里密切注视动态,小李等人都不敢懈怠,恰本乡通讯员上街买烟,在杂货铺边听到几个踩三轮的汉子在议论,说有两辆轿车开往西岭那边。通讯员回乡里一说,多了一个心眼的小李立刻骑一辆摩托赶到西岭查看,果然看见两部轿车停在那里,一伙不速之客正在上边忙活。小李立刻给我打来电话。
"别着急。"我吩咐他,"把客人稳住,我这就赶回去。"
"我怕来不及。他们要是一拍屁股跑了……"
"跑了我找你算账。"我说,"多想点办法。"
我让小李通知乡食堂准备饭菜,另外多备些酒。我自己则顾不着收拾剩下的半碗面条,立刻起身离家。
老婆大叫,说:"饭也不吃?又什么破事了?"
我说:"我钓鱼回来给你煮汤。"
我赶回乡里,路上用了一个来小时,车进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一点半,其时本乡食堂里已经一塌糊涂。我的得力干将小李喝得烂醉,瘫在饭桌上,丑态百出。乡里另几个陪客人员仍顽强坚持于酒桌,艰难地跟客人周旋于桌上林立的空酒瓶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的残汤剩菜间。他们的对手也就是我让他们想尽办法拖住的客人则个个神采奕奕,尤其是老板石先生,这人居然反客为主,坐在饭桌主位上,眯着眼点一支烟,悠然自得,乐滋滋地看着他的人打我的人。
后来我了解,我乡小李等人虽身经百战,这回却失之轻敌,且轻的是一个绝对不该轻视的大敌。我这几个乡巴佬注意力只在石先生黄经理身上,全不知俩台商身边那位准绝代佳人刘小姐不光是颗性感炸弹,还整个儿是个酒桶。小伙子们在美女身边容易腿软,腿一软自然就要倒霉,那一天他们都是让刘小姐整倒的,该小姐在上一回光临时被我视为半个人,不想几天后杀个回马枪,居然在我乡以一当十,跟这个干一满杯,跟那个干一满杯,整瓶白酒喝下去就跟喝矿泉水一样没一点感觉。我那几个人一来不晓得她的厉害,二来也怕客人一不痛快抬腿就走没法跟我交代,于是都豁出去跟小姐干,结果一个个被灌得七颠八倒,以至半年多后这些人上酒桌一看有小姐还怕,尤其是操纯正"国语"有准绝代佳人之貌的小姐更让他们腿软,而且胃痛。
他们告诉我,在刘小姐四面出击之际,石先生和黄经理没喝多少酒,这两条大鱼居然爬到岸上稳 坐钓鱼台,只在一旁看热闹。跟石、黄和刘小姐三位一起来到我乡的还有两个不速之客,他们也差不多,几乎滴酒不沾,都以逸待劳,不慌不忙地袖手旁观,静候我的到来。这两个不速之客一老一少,老的有五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子,模样干瘦,小的只有十六七岁,矮胖个,下巴无毛,一对小眼溜溜打转。两个陌生人都装束特别,着皂色长褂,戴方帽,一望而知是两个游方道士,大约是一师一徒。这天上午这一对活宝随同石先生和黄经理来到我乡西岭,在那里上蹿下跳,装神弄鬼,用一只罗盘东量西测看风水。小李告诉我说,当这两个半仙于西岭上做道场时,黄经理紧随其后为他们点香放炮,石先生和刘小姐一如既往地躲在轿车里,一边欣赏道士做法,一边做他们总也做不完的男女之活。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那两个道士。我觉得他们的出现颇意味深长。我们都知道不少台商很迷信,他们在烧香修庙请和尚访道士方面很舍得投资,这种投资当然不是无偿捐献,跟投资某速冻果蔬加工项目一样,他们投资神佛是要索取回报的,这回报即是让神佛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并挣大钱。我很愿意神佛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对他们笑口常开,只要那两个道士能看好我乡西岭的风水,促成他们把项目定于该处。
但是情况不尽如人意。那天中午跟客人欣然相逢,位子还没坐热,石先生就用他那对极其尖利的眼睛使劲扎了我一下。
"乡长还赶回来?"他说,"我们汗两位 先生看过了。不行,破。"
我说:"破什么。把桌上的东西撤了。"
我不跟他说西岭上的地。我知道那块地的确有点"破",我本人也把这个曾被描绘为本乡"硅谷"的地点视为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但是正因为"破"或者说有疮疤才需要项目和投资,否则我还何必这么费劲。
我也不跟客人喝酒,我让人把酒桌清理干净,然后上茶。
"我这么半路插进来喝不太地道,"我说,"有酒咱们以后再喝。"
石先生即指着黄经理道:"好啦。"
然后他身子一抬就准备走人。黄经理对我说石先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不是小李等人跑到西岭,劫持似的把他们打劫过来,他们根本不会在这里多停留。他们原也不打算在我乡吃饭,呆到这会只是为了等我。
"你不到他们死不放我们走,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了?是要叫警察把我们扣了吗?"黄经理说,"我们石先生说还是给你个面子吧,不是你还送那蹦啊蹦啊蹦?"
我就笑,说:"小意思,也就一点土特产。"
石先生突然问:"小意系?什么意系啦?"
我说也就这么点意"系":"眼下能谈就谈,谈不了也交个朋友,以后说不定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不系那个啦?肾亏?"
"肾亏没关系,"我笑道,"补一补行啦。"
我说几天前我跟黄经理在电话上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当时评论石先生有些肾亏并非不敬,送几条蹦儿鱼也没有讥讽之意,我只是真诚地表示一种关切。我发现时下有不少男人肾亏,特别是大老板,这跟钱有点关系,通常男人肾亏的程度与他们钱袋的膨胀成正比。对有钱人来说,肾亏了不要紧,吃点药就行,吃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更好,因为纯天然,无污染,不含色素,没有副作用。只是那蹦儿鱼吃一次才上点小劲,起码得两三回才算大补。
黄经理嘴里啧啧起来,说:"那么神?"
"当然。"
石先生忽然哼一声:"乡长亲身体验?"
"差不多吧。"我说。
"汗我们讲讲?"
我笑道:"这不行。这不坐着个小姐吗?我那些事女士不宜。"
黄经理便大笑,说:"她还怕?你让她说,她那些男士不宜一说出来,什么男人都会从桌子底下钻到她那边去。"
结果我们都没有现场表演,不管"女士不宜"还是"男士不宜",都只点到为止。
客人们喝了两杯茶就起身告辞。我也不留他们,送客送到轿车边,在跟石先生握手的时候,我才看着那两个呆头呆脑的道士说了一句话。
"石先生咱们见过两次面了。"我说,"今天 想送你一句古话。"
他挺吃惊,眉毛一扬做了个不解之状。
"关键不在破是不破。"我说,"古人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忽然不再显得那般目中无人,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感到欣慰。我知道这条大鱼有些动心了。我挺感慨,我想当条大鱼身上多长几斤肉也真不容易,有那么多人打它主意,眼睛前边晃来晃去生动活泼尽是鱼饵,该吞哪块才够朋友?真是鱼有鱼的难处,大鱼更有大鱼的难处。我没想到我能暗自抒发感慨的时间竟然如此短暂:客人的车刚离去,乡通讯员即跑出门大叫:"陈副!电话!"
这个急电接得我十分丧气:来电话的姓曾,是我的顶头上司之一,官职为本市副市长。我们私下里管他叫"曾老板"。此刻该曾老板正在南镇,他在电话里和蔼可亲地打听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的情况,说他专程到南镇,准备参加招待两位台商的午宴,在那里已经恭候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人还被你扣在那儿吗?"
"没的事。"我赶紧说,"他们早走了。"
我知道自己没戏了。曾老板在本市主管农业,是南镇人。他要插手此事,为家乡父老争取项目,所谓"人和"就尽在南镇,谁也不必再争。
我十分沮丧。我看住了两条鱼,我精心选择适合的特种饵料,小心翼翼地用钓丝同它们在水面上下周旋。这是两条看起来非常精明不那么容易上钩的大鱼,它在水里优哉游哉,不动声色地观察身边 各式钓钩和鱼饵,高兴了就突然蹿出水面朝钓者吐出几个水泡。靠着耐心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在头几轮的智力周旋中慢慢吸引住它们的注意力,让它们从只准备到我乡文明公厕做一次性排泄到再次光临,然后我手中开始有了大鱼试探触碰钓丝时传过来的那种微妙而令人心跳的感觉,突然"轰隆"一个响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