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钓鱼过程
作者:杨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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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星期我就"进去"了。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让我到市林业招待所参加一个研讨会。我从乡里赶回市区,按通知要求时间到达会场,这时才发现不对,该招待所根本没有召开什么会议,前来参加"研讨"的就我一人,外加两个会务人员。
这两个会务人员我见过,我知道他们一个姓汤,一个姓张,都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干部,其中姓汤的是科长。两位老兄为我开了间客房,把我带进客房后,科长向我宣布说,根据有关部门的一项 决定,我已经被实行"两规定",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呆在这间客房里交代自己的有关问题。
我就这么"进去"了。所谓"进去"了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时下在我们这一行人中不时能看到这么一种景象:某个头面人物昨天还神气活现坐在某主席台上,今天忽然不见了,然后就有消息说他因犯了某一事被拘捕,犯的事或索贿受贿,或买官卖官,或有巨额资产来历不明,或嫖娼招妓,或腐化糜烂等等。由于这类现象有彼伏此起之势,纪委、检察院和法院便时常有这类官员光顾,于是"进去"了的说法成了同僚们彼此通报信息时一种含蓄而略带些感慨的专业行话。我没想到曾几何时我还在跟同事们议论某某"进去"了,眼睛一眨竟轮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立刻猜想到可能是那天在银都大厦九楼的事发作了,我这么想除应了"做贼心虚"那句老话外,还因为我确实暂时没有其他什么光辉业绩能把自己弄"进去"。我做一个乡镇小官,手中有一点小权,自知这样那样的毛病不会没有,大的方面却也一直很注意,不敢太忘乎所以,自己感觉不大对劲的只有几天前银都大厦的那一番经历,我只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爆发得这么快。我记得那天下午我离开银都大厦九楼时一切正常,那天我没拿到双方签字的投资意向书,原因不是石先生反悔,是他无能为力,笔都拿不起来。临走时我没见到他,黄经理告诉我说,石先生大醉,一直倒在床上,只能等醒了再签,我便离开那里。第二天我打电话找他们,石先生亲自跟我说话,告我说昨天他喝得"不行了 ",直至今天还感到头痛。他还说合作的事没问题,他已经不跟哪家谈,就认我,准备等感觉好一些后专程到我乡来,就合作的细节深入探讨一下,然后也不用签意向书,一签就签合同。我觉得这更好,这意味着我不必让这条大鱼在水面上晃荡,不必担心一不留神让它挣脱钓钩又落入水中,我很愿意一下子把它甩到岸上扔进鱼篓里。因此我沉下气等了两天,两天后我再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们办事处的电话没有人接,手提电话统统关机,我想他们该不是跟我虚晃一枪,又三人联袂上哪"考察"去了?这时我就接到了某"研讨会"的通知,眼睛一眨发现自己"进去"了。
汤科长倒没太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让我闭门思过半天之后,他就一针见血,要我着重交待跟石先生、黄经理交往中违纪违法的情况。
我叹气道:"果然。"
我想我真有些神机妙算了。我只是想不出会是谁把我告发了。那天在场的几个人中,两个台商没有理由告我,刘小姐是当事人,告发我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处。比较起来,倒是黄经理拉来的两个街头杂货相对可疑,那两人明摆的就是暗娼,暗娼容易出事,可能是她们中的某一个从这张床爬到那张床时撞上了警察,也许她们在跟警察卖弄自己的风流史时扯到了银都大厦的那场午宴,以及宴会之后的浪漫活动?
我发觉汤科长等二位办案人员相当沉得住气,他们是两个高明的钓手,具有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优良素质和足够的耐心。他们跟我东一棍西一棒, 不慌不忙地从外围打扫,谈话中我明白他们对我那些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我派小李给石先生送了三斤蹦儿鱼。知道我们在那天中午酒桌上都讲了什么,包括我的"女士不宜"。还知道我一上酒桌就"要"了刘小姐,并在酒后同她关在一个房间里。
"这些事都有。"我说,"我要说明一下。"
我为自己极力辩解,我相信"进来"了的官员不论职位高低都要千方百计为自己隐瞒、分辩和抵赖,我虽然自认为有些独到之处,这种场合下毕竟难以免俗。我对汤科长他们说,我跟台商石先生黄经理没有什么特别关系,我给他们送一点土特产,接受他们的宴请,在酒宴上开一些玩笑,都不是为自己谋利,只是为了争取他们的项目。
"跟那些女的混在一起也是?"他们问。
我承认自己清楚酒桌上的几个所谓"小姐"是些什么东西,包括那位刘小姐。我相信她不是暗娼,就是被"包",肯定不是良民。我说我是不得不跟这些社会渣滓共同享受宴请,因为我只是一个客人,客人没法选择其他客人,我们的主人偏是两个来自台湾的好色的商人。我说我跟那位刘小姐一起关进房间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我认为台商石先生把他的性工具像一把牙刷似的出让给我使用一次,是以他的方式表示跟我够朋友,我一口拒绝,等于打他一个耳光,我所做的努力也就有可能全部泡汤。
"你是说,为了让他高兴,你什么都可以干, 包括嫖娼、跟卖淫女鬼混?"
"那当然不是。"我说,"我也不是什么都干。"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要我老实交代,特别是交代房门关上之后跟小姐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干的。我知道这是关键,是要害问题,跟我此次"进来"研讨有莫大关联,偏就是我对这个房间毫无办法,现编个故事都很难编圆,我估计自己是要毁在这扇紧闭的房门后边了。
但是我还是没有轻易放弃。
我向两位办案人员声明我在进入那个房间之前已经喝了很多酒,尽管我的酒量尚可,当时也已经不是太清醒了。但是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下还是保 持着足够的意识,我注意到那房间是个相当有特色的房间,铺地毯,安空调,有浴室,摆设却仅有一床,是大床,床上铺席梦思,床两侧墙上均镶有大片镜子,可供床上运动者尽情欣赏自己与他人的各种动作。这房间显然就是一个专业色情标准间。
"你很有经验嘛。"
我说没那回事,我听说过这种地方却从未涉足,这一回醉中闯入,也什么都没干。
"不要太早咬定。"他们说,"你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常用战术,他们当然不会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也想到他们有可能已经弄到了刘小姐的口供,我不知道这该死的娼妓红口 白牙会说出些什么,考虑到刘小姐那天中午对我那般情有独钟,我想这回我真是不完蛋也得完蛋了。
但是我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无比清白。我承认了该承认的事情,我说那天中午刘小姐把我直接扶到床上,然后她就跑到浴室去冲澡,出了浴室后她就坐在床边,因为房间里没有可供她搁置屁股的沙发。我们在床上没干什么,从头到尾一直就在说话。
"光说?"
"光说。"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供词异常苍白,缺乏可信度。两位办案人员却没有用哪怕常人都具有的那种敏锐立刻戳穿我的供词。这两个人确实有耐心,活像 童话《小猫钓鱼》里那只总是钓到鱼的老猫。他们就是让我说,有时嘴角一弯做个嘲讽的表示,略略表现了一下办案人员的幽默感。
"行,就说说你们在那床上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
我回忆说,刘小姐在床边问我是不是头昏,要不要帮我按摩一下。我说不要。我问刘小姐是哪里人,怎么跟上石先生的。刘小姐告诉我她是安徽人,两年前南下打工,在省城一家歌舞厅当坐台小姐时认识了石先生,以后就"跟"上他了。
"你们就说这些?"
我承认刘小姐在我的床边提出要跟我发生性关系。她说,石先生让她陪我,她就得陪好才行,要是没有让我高兴,她会挨骂,石先生答应给她的一 笔钱可能还拿不到。她说她最近一直跟石先生,石先生有洁癖,因此她很干净,没有"那种"问题,如果不放心,她的小包里还备有安全套,可保客人平安无事,完好无损。
"然后你就跟她搞了?"
"没有。"
我还是一口咬定没有。我说我把刘小姐推到一边,声明用不着安全套,不是我"下面"不行,是我对同她性交不感兴趣。我认为她不必担心自己的钱,如果石先生跟她过不去,我会跟他解释清楚。要是这还不行也没关系,她尽管跟老板说已经跟我蹦蹦蹦完事了,反正天知地知就行。
"你跟刘小姐这么肝胆啊?"
"我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她的老板,"我说,"他有个项目。"
"你真是那么敬业吗?"汤科长嘴角一弯问。
我说我的确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就我的表现来说,是应当给我发奖金,不该让我上这里"研讨"来了。
"跟我说说那小姐是怎么样的,"汤科长问,"她坐在你床上时是什么样子?"
"就,就那样嘛。"我说,"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穿着什么?"
我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我承认小姐坐在床边时是一丝不挂,就跟一条从浴室里跳出来的鱼一样。她在冲完澡后把衣服全都丢在浴室里,包括她的 乳罩和三角裤。
"你呢?你?"
"我就这样。"
"你西装革履躺在席梦思上。"汤科长当即挖苦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先把鞋子脱给他们,再往上承认,对他们逐一脱掉了自己的袜子、外裤、外衣和内衣。我说当时在昏昏沉沉中我让刘小姐除掉了身上的大部分衣物,直到她开始剥我的短裤衩时才突然清醒过来。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之下依然保持高度的警觉,我知道自己得抓住这块遮羞布,不能把它让给情意绵绵过分殷勤的妖艳暗娼刘小姐,我们两人扯着同一条裤衩,差点把它撕裂于我的两腿之间。
"我把她推到一边。"我说,"她过来我再推,就这样。"
"你很清醒的嘛。"
"不清醒了,可我没忘乎所以。"我说,"我知道自己官不大,也还是个副乡长。"
两位办案人员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那天中午你是这么干的。"汤科长讥讽道,"你剥得几乎浑身精光,陪着一个一丝不挂像条鱼的小姐躺在一张床上扯短裤衩,光溜溜推来推去。你一边跟小姐拉扯一边想起自己是个副乡长。你就这样跟小姐一起谈论安全套,只是没干那件事。"
"确实没有。"
这话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好笑。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这么说还应当表扬你了?"
"我正想向你讨哪,"我说,"我觉得我这人有些独到之处。你瞧,我在醉里还把自己扯住了。"
然后姓张的干事插嘴问了一句:"事情出了后你为什么不报告?"
我说:"我一报告还谈什么项目?而且我也没出什么事。"
他们没再发问。他们并不急着逼我立刻承认那些关键问题,只让我再去思考有没有尚未交代的违规情节。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还得跟他们说些什么,哪怕现编也没有。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他们突然把我放了,只吩咐我回去继续考虑,并不得外出,他们可能随时通知我再来回答质询。
我意外地"出来"了,跟我"进去"得一样出乎意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麻烦还刚刚开始。我知道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我这样有点职务的人"进去"的,这种事肯定要有一个研究决定的程序,当决定开始实施也就是有谁"进去"了的时候,外界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人们隐隐约约很快就会传说这个人犯的是什么事情,且说得八九不离十。这就是说我尽管只"进去"了一天,我的事迹却已经开始为人们传播,我跟某暗娼关进一个房间里的鲜艳故事恐怕已经传到我老婆儿子和同事的耳朵里, 我能想象出他们听到这个艳闻时的绝妙表情。
这是我在突然走出"研讨"会场立刻碰上的问题。我想我上哪去呢?回家,还是回乡里?我该跟家人和同事怎么说?我知道自己不能不知所措地流落于本市街头,我得赶紧找那么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独自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像人们说的叫"打好腹稿"。我看到路旁恰有间茶室刚刚开门迎客,我不假思索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上午时分,正是茶室冷清时刻,我看到装修典雅的茶座几乎全空,孤零零只有一个客人向隅独坐,我一看不禁一愣:竟是市引资办公室的小吴。
顿时我觉得豁然开朗。
我注意到历来一副春风得意之状的小吴面色灰败,已如惊弓之鸟,使我不免联想起自己的艳遇。我想起小吴正是台商石先生黄经理到我乡的牵线人,我犯的案子就跟俩台商有关,该不是这小吴也跟我同案?也许他跟我参加了同一个"研讨会",也是突然给放出来一时慌不择路不知该往哪儿去?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跟他在此邂逅绝对不是一种巧合,在林业招待所的"研讨会"上我一直被两位"会务人员"规定在套房里,包括吃饭都是送上房来,现在我明白该"研讨会"的出席者原不止我一个,只是呆在各自的套房里互相不知晓罢了。
我走到小吴的茶桌边坐了下来。
"你也,你也,"他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盯着我,用手指了指林业招待所那个方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跟我猛一见他时相同的、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点点头,说:"喝茶,喝茶。"
我们坐在茶桌的两头静静喝茶,用眼神彼此"研讨"。很快的,小吴就忍不住了,他倾下身子把头伸过来,哑着嗓子问了我一句:"你都,说了?"
我点点头:"说了。"
"你说了,吃药没有?"
"我没说吃药。"
他哎呀哎呀叹了会气,又问:"你,给钱了?"
我说:"钱,没有。"
"你也是,星期一收到那个,那个录像带?"
我啧啧嘴巴,笑了。
"有意系啊,"我说,"跟我说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说过钓鱼是人和鱼的一项智力对抗运动,我发现自己这种见解确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