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我们的成长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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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的,现在跟我在同一个班,我恐怕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许朝晖的样子,包括她的长相和写字的姿势,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鸡啼二遍,我才转而给自己打气:许朝晖算什么,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谁知道,见到许朝晖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为她漂亮,这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虽然比我小两岁,个头却跟我差不多一样高。她的脸很圆,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我们那地界,女孩子的头发一旦长过耳根,好坏都要弄成辫子的,但许朝晖的头发已经齐肩了,却没编辫子,风一吹来,发丝自由飘动。最招惹人的,是她的头发随风乱舞,她却并不理会,直到山风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边一撩,露出好看的额头。
正式上课那天,许校长就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让两个成绩好的互相促进,但对这种安排,许朝晖和我似乎都并不太愿意接受。从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我们都不希望与自己的竞争对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坐到了一张桌上。坐到一张书桌上我与许朝晖根本就没有交流,她对其他同学很柔婉,很亲切,在我面前却十分傲慢,似乎也不愿意正眼瞧我。有时候,许校长在黑板上写出一道题,先不讲,而是让同学们相互讨论——其实也就是让我和许朝晖讨论。班里共有十二个学生,老实说,除了我和许朝晖,其他人想考上重点中学根本无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学,想凭读书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断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我们那里的人大多是这么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个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几乎都在算计小学毕业后到底是出门学手艺还是回家种田。对许校长的用意,我和许朝晖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试图跟她讨论,但她披散开来的头发总是遮住她的脸——我只好作罢。
正如许校长所说,许朝晖把学习当成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演算题目的时候,竟然对着题目偷偷发笑。她好像把那些题目当成了有生命的东西,题目在跟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务,就是把谜底揭穿,让题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个月的课,许校长进行了语、数两科单元测验。测验的结果是许朝晖两科成绩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没有任何一点污迹,一步紧接一步,就像水往低处流那么自然。见到这样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见到美丽舒展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一样,第一感觉就想给她打高分,何况许朝晖的解答完美无缺。说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输了,差不多认为自己真的不如许朝晖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快发现了许朝晖的弱点,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为她比我细心。跟我相比,她的反应说不上快。单元测验之后,许校长总是抽许朝晖上黑板答题,有好几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笔,老半天才写出一个字。这期间,许校长走到我旁边来,他看见我很快就把那道题明明白白地做出来了,可他女儿还没完成一半。
有一回,我休息了好一阵,许朝晖还没列出第一道算式,许校长忍耐不住了,走上讲台,低声喝道,下去,没出息!许校长失望得脸都变形了。许朝晖转过身,把粉笔搁在教桌上,跑下来之前,她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的同学,而且特别把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同学们都望着她,证明大家都听到了许校长的话,她的脸红得像是要把头发给烧起来。
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了五六次后,许朝晖对上黑板做题产生了明显的恐惧,许校长一点她的名,她的身体就一抖。她向上二走的时候,动作比以前迟缓,拿粉笔也很犹豫,刚把白色粉笔拈起来,又换成蓝色的,蓝色的还没拿稳,又去找红色的。在她翻找粉笔的过程中,许校长拿着教棍,明目鼓眼地瞪着她。我们都为她捏一把汗,但许朝晖侧对着她父亲,看不到她父亲的眼神,她还在挑选粉笔。当她拿起一支黄色粉笔时,盒子里所有的颜色都挑尽了,我们想她应该做题了吧,然而她没有,她把黄色粉笔放下了……
就在这一瞬间,许校长手里的教棍啪的一声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全班都怔住了。
许朝晖痛得身子一缩,拿起最初选定的白色粉笔迅速转身面向黑板。她像她父亲一样站得笔直,可是,这次拖了将近十分钟,她也没写出一个字。
许校长又在她背上抡了一棍,大声喝道:滚下去!
许朝晖下来,伏在书桌上哭了,娇小的身体一耸一耸的。教棍是用操场边的斑竹条做成,竹身柔软而质地坚硬,我曾尝试过母亲手里的斑竹条,知道那东西抽在身上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但许朝晖哭,大概不仅因为痛,还因为她当着全班的面受了父亲的凌辱。
我们都以为,从此以后许校长不会再让女儿上黑板做题了,谁知许朝晖越做不出题来,许校长越是把她挂到黑板上;越是让她挂黑板,她就越做不出题来。这样,她挨打的次数成几何数增长。每次她在讲台上挨了教棍,当时不哭,下来伏在桌上哭,声音虽然很小,但我知道她哭得很厉害,因为她的脖子在颤动。
从此,许校长的眼里经常布满血丝,像一夜没睡好觉似的……
转眼间冬天到了。我们那里的冬天很冷,朔风翻越秦岭直插巴山,带来彤云和大雪。除了刮风下雪,还打黑霜,清早起来,田地树身房顶到处都涂抹上光滑油亮的乌膏。黑霜一化,青瓦和石头都能冻裂。每遇这样的日子,大人就为我们上学准备一只火笼。为携带方便,大多是在废旧的瓷盅里装上燃烧的木炭,上面系一根细长的铁丝。上课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脚放在火笼上,下了课就用它煨手。全班十二个同学,除许朝晖外,都有一个这样的火笼。我不知道她是否羡慕,但知道她一定很冷,虽然她比我们穿得整洁,可衣衫单薄,下了课,她的脖子就缩起来,头发铺在桌面上。其间,我听到她的牙齿总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响声,咯咯咯的,两只手还交换着抓挠,那是手背上的冻疮在痒。她上黑板做题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肿得发泡,发青,手指也很难捉住粉笔,挨打之后,一痛,一哭,就痒得更难受了。
十二月底的一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们班按常规坐进教室准备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其他班级的学生却喧喧嚷嚷地到操场上集合放学了。我们也想放学,可是,许校长已走上了讲台,扫视同学们一眼,说,大家把桌子挪一挪,坐在一起听讲吧。这已经是严苛的许校长对我们作出的最大让步,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高高兴兴地在腾出的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十一只火笼放在面前,散发出的热量尽管不多,但已经让土墙屋里温暖了许多。许校长见几个同学的火笼快熄灭了,还回到寝室拿来火钳,把碍于通风的死炭夹出来。课上到中途,许朝晖旁边一个女生见她的鞋腾腾地冒着热气,知道肯定是上厕所的时候被水打湿了(雨天和雪天我们都有胶鞋穿,但许朝晖只能穿她母亲做的布鞋),就指了指火笼,意思是让许朝晖把脚放上去。许朝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湿得最厉害的那只脚塞进了两根铁丝之间。
她刚刚塞进去,许校长就扬起了铁火钳。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我们反应过来,火笼已被打扁,炭星四溅——好在许朝晖的脚抽得快,否则后果极其严重。
许校长憎恶女儿居然经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他是要把女儿锻炼成钢筋铁骨,以便将来能抵挡来自外界的所有伤害。
许朝晖好像真的成了钢筋铁骨,从那以后,不管许校长怎样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里没有了傲慢,只有戒备,只有对别人包括对她父亲的不信任。女儿不哭,许校长就抡圆了胳膊,斑竹条落在许朝晖身上,她身上就把那斑竹条完整地复印下来。可她就是不哭!有几次她还擅自跑下讲台,回到座位上,许校长跟下来,接着打。许朝晖把肩耸起来,可怜得像还没飞起来的一只小鸟,令人恐怖的风雨雷电在她耳边呼呼炸响,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在冥想别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她爸为什么这样厉害地抽她?那时候,她,还有我们,都理解不了。许校长这样做,是因为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可女儿却辜负了他的期望!
有时候,被打得实在太狠了,许朝晖还是要流下眼泪的,这是一种无声的眼泪。那些眼泪好像是因为怜惜许朝晖自己跑出来的,因为它们一出来,许校长挥舞的手就在空中戛然而止。
许朝晖的身体似乎已经麻木了,或者说坚硬了,但是她的心却被父亲的棍子打空了。半年时间后,她已经再也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全乡举行的期末统考中,我成了第一,许朝晖根本就没有名次,因为乡上只统计前五十名。她在班上当然有一个名次,第二名,她这个第二名与我这个第一名相比,语、数两科加起来,少了整整六十多分。当许校长在班上公布统考成绩时,念到许朝晖的名字,他咬牙切齿地停顿了很久,但许朝晖则突然让我们陌生和吃惊,她眼睛里黯然无光,很快又平静如初,继而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后来我才听说,许校长春节前去乡中心校阅卷组问了情况,回家后,他让女儿在雪地里站了几个钟头,冻得眉毛都结了冰。这且不说,正月初一,许朝晖也没吃成汤圆。那时候,为了等每年正月初一的那顿汤圆,我们从半年前就掐着算日子了,汤圆可是糯米做的啊。
新学期开始,许校长就不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了,说是怕她影响了我。下了课,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贴墙而立。她再也不跟同学们玩了,连班上成绩最差的同学,也已经看不起她了。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放学之后,许校长在操场边把我叫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朝晖看来今年是不行了,但你一定要为我争口气!许校长说完,抬头望着远处。远处是另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他贫穷的家。
五月初,上面传出消息:鞍子寺小学的三个教师之中,有一个将有机会在秋季转成公办。按文凭、水平和业绩,自然是许校长了。许校长是高中毕业生,江老师只念过初中,吴老师连小学也没毕业。许校长以前教的毕业班学生,虽然还没有一个考上县里最好的一中,但县二中和三中每年都有。二中和三中也是县重点,即便乡中心校的学生,能上这两所学校也并非易事。要是今年他班上还有学生考上县重点,将他民转公可以说就铁板钉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预感到了这种结果,不希望这预感变成现实,就找许校长的岔子。
在我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老师在吵架。有一次,其他班级都按时放了学,我们毕业班还没放,许校长觉得有一道题很重要,就翻来覆去地讲,还出了几道类似题目让我们做。这样,我们班就比正常放学时间拖延了四十多分钟。下课后,才发现教室门打不开了,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原来是吴老师和江老师把门偷偷地锁了。许校长对着门缝大声叫门,但两个老师早已不见踪影。许校长没办法,就拾一块烂了的凳腿,从门缝插过去,敲那把锁。幸好是一把小锁,敲了十多分钟就连同锁鼻儿一起敲断了。第二天我们上学,还在山峁上就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我听到吴老师说,许校长犯下了两重罪恶,一是违反教育部规定,擅自延长学生的学习时间;二是作为校长,带头破坏学校公物——这种对事实的陈述是很短暂的,主要内容是骂。吴老师很会骂人,可是许校长不会骂,他讲课时一句接一句的,骂人却像结巴一样。在这几分钟里,吴老师不知又发射了多少利箭。那真是利箭,句句穿心,好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吴老师也骂出来了。比如他说许朝晖的妈妈得的是绝症,三天两头就会死,而我们以前就根本一无所知。
许校长被吴老师骂急了,他只好说,你是地主!
吴老师的确曾经是地主成分,但许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