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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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天意最初被柳叶吸引的,就是她手腕上这块硕大的水手表。柳叶问他为什么,天意说:“它使你和所有女人不一样。”他还回忆过,他鼓足勇气跟柳叶说的第一句话,是捧着她的手腕问:“这真的是一只手表吗?”他碰了她的手。柳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怀疑天意在说谎。
  柳叶趿着木屐在林阴路上慢慢走,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的身上、地上,仿佛是崭新的硬币。她对自己说,天意马上就是别人的丈夫了,说谎不说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噢,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块手表的确很别致。柳叶摸一摸手腕,手腕空荡荡,她想起是借给同屋女孩了,但愿她和“师傅”有缘分。接着脑里浮出女画家,锁骨中间晃荡着那根刺眼的牛骨头,这让柳叶有点恨恨地想:天意专门搜集别致的女人吗?
  一只凉手突然搭上柳叶的肩,她吃了一惊,差点叫起来!
  
  三
  
  柳叶回过头,背后站着身背画板、脚穿登山靴的女画家。柳叶舒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一条蛇。”女画家说:“你在骂我吗?”柳叶说:“对不起,我是对小动物过于敏感了。天意没这么说过你?”女画家点点头:“他说过。他问过我是不是属蛇,为什么夏天全身都是凉凉的?”柳叶抬头望了望树叶间闪烁的阳光,觉得耳朵针刺一样的痛,痛得她冷冷地笑起来:“是吗?”她说:“看不出来,天意还这么会调情。”但女画家一点笑的意思也没有,她说:“柳教授,我想跟你谈谈天意的事。你是研究动物的,你会直率回答我的问题吧?”柳叶说:“天意和动物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研究小叶榕树的。”女画家说:“可他毕竟是人啊,因为人都具有动物性。”柳叶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但她不闪不避,用精光大盛的目光回应着。她背上的画板大得像门板,长发乱乱的,被一根红带子绾住了,马来种的脸上有阳光烧灼的痕迹,牛骨头在锁骨中间危险地摇晃。柳叶可以清晰地认出来:这是一头食肉兽。“说吧。”柳叶把腋窝下的《昆虫记》抽出来拍了拍,夹到另一个腋窝下,冒出来的小半截书签,闪闪地发光。
  女画家说:“余天意的性功能正常不正常?”
  柳叶的耳朵像再被刺了一根针,疼痛一直钻到心尖去。她把手握成拳,又微微松开来,似乎手心真有小白鼠在蹦跳。她说,“你说呢?”但女画家蒙了一小会儿,什么都没说,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前边一堆堆的草垛,邀请柳叶说:“我们走走吧?”柳叶说:“还没有走够吗?你好像写生才回来。”女画家说:“我是走路命,永远都走不够。”两个女人沉默地走着,时而并排,时而错落,柳叶想着女画家提的问题,而女画家耐心等着她回答。走到草垛边,草垛乱乱的,像刚刚马虎地堆上去,草味被发烫的阳光晒出来,夹着阵阵呼噜声,仿佛大地在喘息。一个女人皱了眉,一个女人吁口气。女画家说:“什么声音呢?”柳叶说:“是草在呼吸。”女画家说:“就在这儿坐一坐?”柳叶说:“坐吧。”她一屁股坐下去,突然尖叫一声跳起来!女画家说:“怎么了?”柳叶红了脸,她的屁股坐到一个巨大、坚硬、滑动的物体上,她说:“我好像坐到一头熊身上。”女画家哈哈笑起来:“是熊就好了,你还会怕熊吗,柳教授?”女画家飞起一脚踢过去,噗的一响,登山靴像踢在巨大的软体动物上,她差点没栽倒。柳叶说:“见鬼了?”女画家说:“见鬼倒好了。天意说过的,我就像是月下的鬼。”柳叶克制住,没一口呸在她脸上。两人坐下来,小心翼翼坐在草垛的边缘。
  草是修剪草坪后倾倒在这儿的,日积月累堆成了垛,校园就有了几分像村庄。柳叶曾在电视里看见一则新闻,德国科学家从青草中提炼出一小瓶石油。她兴奋地告诉天意说:“能源危机大概可以缓解了。”但天意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是吗?青草可比石油贵重得多了。”那是他们刚上研一时候的事,在这一个刹那,柳叶觉得天意挺像个结结实实的男人:只是这样的刹那太少了。柳叶攻动物,而天意攻植物,对榕树特别有兴趣。一棵榕树垂下的气根有成百上千条,后来气根也成了树,一棵树就成了一座林,要几十个人才能抱得住。小就是大,天意说,榕树好比东方的哲学家。柳叶对哲学一窍都不通,最初她看见天意老往榕园跑,以为他是去研究哲学呢,后来才晓得这是他和女画家之间的缘分:艺术系的小楼就在榕园内,真是天作之合的天意啊。
  柳叶打交道最多的,是小鸡、小鸭、小白鼠、小白兔……她嘲笑天意是上海小男人,天意偶尔会反击:“既然要做大女人,为啥总离不开小动物?”柳叶说:“你敢从马戏团偷一头黑熊吗?我倒是很想和黑熊做做伴。”天意自然没胆量,而柳叶也不生气,她确信自己不是小女人。柳叶和天意一直是同学,本科的时候并没什么多往来,到了读研,才发现相互熟悉的就剩他们俩,关系一下子就近了。有一回周末他们同去菜市场,柳叶想剐半斤黄鳝吃火锅,她嫌成都的鱼贩子婆婆妈妈的,就自己伸手到盆里,用食指、中指夹起滑溜溜的黄鳝来,甩鞭子似的一甩,在盆沿上把黄鳝啪地磕昏死,再把黄鳝头噗地穿在钉子上,一刀子从咽喉稳稳刺进去,刀锋顺势向下拉,肚子嗤嗤地破响,拉出一肚肠子和热烫烫的血。黄鳝的脑袋醒过来,张嘴呵口气,身子早被柳叶切成小段扔进碗里了。她说:“天意,你也来试试?”别过头看他,他一脸的惨白和虚汗,正蹲在地上发干呕。柳叶一下子慌了,赶紧揽住他,他朝她翻了翻白眼,就像要死了。她不住拍打他的脸,很凄惶地叫:“天意天意天意天意……”黄鳝血拍得天意的脸活像吃人的生番,鱼贩子从盆里舀了一瓢滑腻腻的水,劈脸泼上去,他咕噜噜嗝出一口气,嗫嚅道:“我们回家好不好?”柳叶掉了一颗泪,使劲地点头,心痛得真是不得了。到这个时候止,她和他还只是同学或同门,到傍晚,天意从柳叶床上撑起来烧了两个本帮菜,还有一笼八宝饭,在浓得发黏的饭菜味道里,他们感到,彼此的关系好像并不一般化。天意躺在柳叶的床上时,柳叶坐在同屋的床上给她父亲织围巾。围巾已经织了两三年,老是织了拆、拆了织,正好比没有尽头的一千零一夜。吃完饭,天意把围巾接过去重新起线头,说:“拿给我试试吧。”他大概回去织了一整夜,明晨红着眼把围巾交到她手上。柳叶拿脖子试了试,又均匀又熨帖。天意说:“你爸爸他会不会喜欢我?”柳叶回答不上来,他们的关系还没铺垫到要问这句话。不过她沉默一小会儿,淡淡道:“只要你真心对我好。”话虽淡淡的,却不啻天翻地覆了。过几天,在校园外的玉米林子里,天意剥开柳叶的衣服,很激动地要用脸来亲近她的胸。柳叶依了他,还爱怜地抚摸他的头。抚摸好一会儿,天意没动静,她揪住他的头发把他脑袋拎起来,看见天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明白,他嫌她的胸脯太平了!她把他掀到一边去,三下两下将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的。玉米林在风中窸窸窣窣响,柳叶在地垄上呆坐了半天,说出一句话:“你们男人把这种胸脯叫做什么呢?”天意说:“不知道。”柳叶说:“我知道:停机坪。”天意说:“我还是第一回。”他的眼睛湿湿的,满是委屈跟可怜。她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哈巴儿!”丢下天意就走了。玉米叶刀子似的碰着、擦着柳叶的脸,刮出条条浅浅的血印子。这件事之后,他们依然是恋人,似乎还是未婚的夫妻,但无论天意如何认错与哀求,柳叶脖子以下的身体,再也没对天意开放过。天意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柳叶说:“不会让你等到死。”天意惨然一笑:“好吧,我就做好等死的准备。”
  不过,天意怎么会活着等死呢?柳叶坐在草垛的边沿,阳光落下来,把草垛晒出草味道,把身边的女画家晒出肉味道。柳叶脸上浮出冷笑来,她对自己说:“天意是条狗,围着榕树转了十几年,才晓得自己要的只是一根肉骨头。”
  女画家似乎听到了柳叶心里的声音,她说:“柳教授,你是不是觉得天意就像一条狗?”
  柳叶侧过身,很坚定地看着她。
  她说:“柳教授,天意是条狗,可惜牙齿全没用,就像蜡枪头,一摸就软了、一碰就化了……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就是天意的性功能……”
  噢,柳叶舒口气,残留的冷笑变得暖融融,她把眼睛虚起来,恍惚多了一些梦幻感。“我从没见过比天意更那个的男人了,”柳叶吃惊自己的声音也会那么的忸怩,她说,“他简直让我……”
  “让你什么?”女画家瞪圆了眼。
  柳叶红着脸,小声小气说:“欲仙欲死啊!”
  女画家木木的,突然把脸埋在手心里,呜呜地哭了,兔子般的乳房耷在膝盖上,痛苦地在蹦跳。柳叶拍拍她的后脑勺:“你哭什么呢?天意还要侍候你一辈子。”女画家呼地直起身,恨恨地,是满腔怨愤无处说,朝草垛再飞起一脚踢了去,草垛里传出“哇哇”几声惨叫来。两个女人吓一跳,女画家退了退,柳叶赶上去,飞脚再一踢。这一脚踢空子,木屐高高飞起来,落到身后边,顺着山坡往下滚。柳叶跳着脚追过去,女画家叫了声“再见”,拐上岔道风快地走掉了。柳叶怔怔望着她背影,膝盖一颤,身子就不觉地慢慢软下来。就在这时候,一道炫光突然射进她的眼,射得她差点泪眼模糊了:半晌看清楚,在山坡那边的拐弯处,停着一辆闪亮的警车。
  
  四
  
  满大军梦见自己被人从网吧拖出来,一脚踢在左肋上,他呻吟了一声“娘”!迷糊醒过来,鼻子全是青草味。摸了摸左肋,左肋肿起一块大血包,痛得像被剜了一团肉。他脑子昏沉沉,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两者交错在一起,只有一点是明白的,每个人都狠劲朝着死里打!满大军的狠劲是揉馒头揉将出来的。东北男人天天吃馒头,但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揉馒头。他爹是三十里屯中学的炊事员,每天要揉三百多斤的馒头。他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爹。他读书就头痛,一坐就心慌,但他娘偏想他做个体面人,识文断字,再不济也能混个文书或账房。长到十五岁,满大军已经膀大腰圆了,胳膊伸出来,有了黑乎乎的绒毛,却连九九乘法表也背不住。落雪天,收了玉米棒,他娘让他一边剥玉米,一边背口诀。到晌午,他早跟熊似的趴着睡熟了。娘悲愤地拿鸡毛掸在他额头一抽,暴起一条血红的虫子来。满大军拧了碗大的拳头,娘把头挺过去,说:“好儿子,你来打!”他吞了口恶气,转身朝着河上跑,娘提了鸡毛掸追过来。河上刚刚结了冰,跑到河心时,他猛然回过头,冲着娘的脸,野兽般哇哇地叫唤!娘一惊,倒下去,薄冰破开了,他看着她慢慢沉下去。村里给娘发丧时,他木木看着漆黑的棺材、一颗服泪也没流,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长辈说他没心肝,有长辈说他有心肝,只不过是黑心肝。这些话,他也许没听到,也许听到了,但他没表情。他爹也没表情,如果有,那就是认命的发木。过一年,爹退休回乡,把他顶上去,从此天天揉馒头。他喜欢揉馒头,湿而软软的、黏黏的,就跟石头一样的结实,却比石头有弹性,揉三百斤馒头,揉出他一身汗。揉了三年的馒头,揉得他臂膀的肌肉都活像是石头。有一回驮面粉的公驴发了情,狂追着花裙子女生围着操场转,蹄子扬起旋风、尘土来,把全校师生吓呆了。满大军站在厨房外,手上搓着湿面粉,瞅准一个空,猛地扑出去,把驴子扑翻在地上!事后体育老师找到他,要他担任足球队的守门员。满大军问:“有啥好处呢?我又不是在校生。”老师说:“也没球个好处的,晚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满大军当天就站在门框外边扑点球,也没哪个指点他,一扑一个准,只是摔在地上嘭嘭响,好像谁在使劲摔麻袋。但临到地区七县一市中学生运动会,镇长儿子却把他告发了,举报满大军是冒名顶替的。他恨自己练习点射时,满大军没给他留面子,一球也没进。满大军忍了,反正白吃了两个月伙食。但事情没有完,镇长儿子早餐打稀饭,骂满大军的手有帕金森氏综合症。满大军没听说过帕金森,随口就回一句“我怕你妈!”镇长儿子扬手就将稀饭泼在他脸上。满大军哇哇叫着冲出去,镇长儿子掉头就往操场跑,没有跑上几步路,满大军飞起身子就一扑,镇长儿子甩出去。脑袋“咯”地撞在足球门框上,立刻断了气。围观的人都不说话,大概觉得死的人早就该死了。满大军站起来,脱了围腰,掸干净面粉和灰尘,进厨房把擀面棒插在腰带里,出校门,拦了一辆溅满泥浆的长途车,从此消失了。
  满大军改了他娘的姓,从此叫了“包大军”。他闷头闷脑往南闷去,走了八省十七市,做过五十一家饭馆的白案大师傅。去年冬月入川时,他已经把馒头、包子、饼子、凉皮、米粉、炸糕、油条、麻花、拉面、刀削面……样样做得烂熟了,品种刚好九十九,但最拿手的还是东北大馒头。馒头好吃不好吃,功夫全在揉。揉好馒头的关键有两点:有气力、有耐心。这两点满大军恰好都不缺:越是揉馒头越是有气力,越是揉得久越是有耐心。馒头做得好的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满大军的馒头是在郑州出的名,出笼的时候,多少顾客围着看,雾气冲开去,馒头躺在屉子里,个个嫩如婴儿脸,捏一捏,是棉花般蓬松,嚼进嘴里,有说不出的柔韧和回甜。老主顾送来一幅字,是:“中原第一馒”。老板乐得不得了,给满大军报了名,参加河南白案厨师大奖赛。满大军吓一跳,明晨就不辞而别了。他是顶着风雪人川的,翻秦岭,走剑门蜀道,经绵阳、德阳,下广汉,一路揉馒头,揉到金黄的油菜花开遍川西坝子时,刚好进成都。满大军感叹一声娘的X,成都的饭馆多得不得了,把八省十七市的饭馆加起来,也没有成都多。他在成都做的第一梦,是梦见锦江里全流着是潲水,成都城就漂在潲水上。明晨满大军起床,闻着馒头找工作,哪家的馒头发馊了,就正是他用武的地方。御林小区的饭馆多,他径直上了天香火锅楼。老板姓胡,又精干又疲惫,满脸胡茬、满手茧巴,眼里盛着精光,把满大军的胳膊、手腕、手掌都细细摸一回,忽然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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