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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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就在满大军拍到她的肩膀前,忽然望见了七教百乐门前的余天意。起初她简直不敢信,揉揉眼,揉出一颗吝啬的泪水来,心里唤了声“天意”,好比兵荒马乱中挤散的两口子,突然在闹哄哄的车站重逢了。她站起身来就朝坡下跑,满大军双手拍下来,刚好拍个空。
草坡是松软的浅丘,柳叶趿着木屐奔跑着,心急腿慢,依旧有条不紊的,她确信在这种质地的坡上跑,一不留神就要崴了脚。在一闪念间,她想过把木屐抱在手里跑,但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她手里还捏着法布尔的《昆虫记》,她怕手忙脚乱,余天意会在倏忽之间气一样消失了。在天意告诉她即将迎娶女画家的消息后,她似乎就再没见过他,这是一些漫长的日子,重复着淅渐沥沥的夜雨,和耳朵哨音一样持久的刺痛。有几次她经过天意的实验室,都没看到人,只瞥见他搁在桌上的笔、本子、几片榕树叶,还有一盆女画家端来的黄桷兰,在释放着浓郁得糜烂的香气。香气把柳叶和天意隔远了,她告诉自己,天意已被那婊子杀死、嚼烂、吞下肚子了。柳叶做梦也没想到,女画家会向她咨询,余天意的性功能正常不正常。她快意地看见了女画家的泪,从指缝中间淌下来,弄湿了牛骨头和兔子般硕大的乳房。但快意迅速就被一阵心酸代替了,她不能想像,天意在这个女人床上失败的惨象。但柳叶忘记问自己,我怎么还会为天意心酸呢?她是一个头脑清晰、逻辑严密的科学家,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但事情来得太快了,仿佛一股猝不及防的气浪,推动她奔向转瞬即逝的余天意。坡下是一排半人高的紫丁香,早晨的阳光铺上去,从紫丁香一直伸展到有喷泉的洼地上,柳叶几乎叫起来:在迷蒙的紫气里,天意正向着她奔来。
但紫丁香后突然冒出几个人,把柳叶和天意坚决地隔断了,这是面孔严肃的警察,左手扶着右手,右手握着手枪,枪孔冷冷地指过来。警察身后,有一辆白色的警车,警灯沉默地旋转着,天意被拦在警车的边上,茫然而紧张地望着柳叶。然而柳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举起双手挥了挥,这是干什么?我既没武器也没敌意啊!站在最左边的是个漂亮的女警官,她的脸在船形帽下掠过一丝吝啬的笑,拿左手跟柳叶摆了摆,柳叶立刻会意,侧身拔腿朝着一边跑……但还是慢了小半步,急促、粗糙的呼吸吹乱她脑后的头发,一双大手搭过来,钳子般锁住了她纤细的颈子。“退!”一个东北口音高叫着。警察谨慎地退了一小步。柳叶被钳得鼻孔、嘴巴都无法呼吸了,她无力地翻白眼,白眼说,给我一口气。但没人能听见眼睛的声音,听见了又能怎么样?柳叶感觉身子被一个庞大的身躯贴着裹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她依稀觑见天意在作势地奔跑,但被警察横手拦住了,他在喊:“让开、让开、让开!请你们让开啊!”她觉得很迷惑,他在喊什么,让开是什么意思呢?柳叶的身子被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庞大的身躯现在是拖着她后退,警察跟着朝前挪,女警官冷冷地说:“你不要乱来。”但那庞大的家伙不吭声,呼哧呼哧拖着她,一直退进七教的百乐门。守门的保安毛手毛脚来帮忙,被那家伙拽住朝门上狠一撞,玻璃门破开一个洞,刚把他的脑袋穿过去。
百乐门是柳叶那届本科生命名的,那时奶油色的七教刚落成,造型是一块层层叠叠的大蛋糕,据说是后现代风格的建筑。但南大是一所快乐的大学,没几个学生乐意主动钻进去。“百乐门”意味着,它把一百种快乐都排除在了门外边。
六
被排在百乐门外的,还有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柳叶眼前黑黢黢,只听到洗手间淅沥的水声,还有一股令人难过的湿布味。钳住她颈子的手松了松,改做用胳膊圈住她脖子,她这时才发现,这手臂该有多么的粗和硬,而且长满了长长的汗毛,她被挟着走动时,那些汗毛就猪鬃般刷在她脖子和下巴上。他们一直在上楼,由于后现代的楼道是弯曲、起伏的,交叉然后又分岔,柳叶觉得,上楼仿佛又是在下楼。她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七教的,喜欢七教呈现了科学的精确与复杂,这些貌似迷途的道路,也正象征着没有穷尽的疑问和追问。她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多疑并长于穷究的女学者。很多年以来,七教早晨七点例行开放,而照例星期六是开放的空城。但总有一个人喜欢在这天携一本书来七教,找临窗的位置读上三四个小时。这是一个人的教学楼,柳叶很骄傲,这个孤独的人就是她自己。天意曾经表示不放心,要陪她一块来,她坚决不同意,她说:“谁陪谁呢,我们都是独立的。”天意问撞上坏人怎么办,她说,“邪不压正,那他就该倒霉了。”她喜欢听自己的木屐声,在空荡荡的七教里回荡,孤独而倔强。有一回她在抽屉里捡到一本书,信手一翻,居然没再放下来:为了给一个心脏病人动手术,一支医疗小组乘坐的潜艇,在经过特殊处理后,缩小到比一粒小米还要小,然后注射进病人的血管,经历了一次奇异的旅程……就解剖学而言,旅程的路线柳叶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她还是读得惊心动魄的。当她从书上抬起头来时,听到隔壁教室有男女在喘息,喘息后来变成了呻吟,呻吟得像是猪哼哼。也许已经哼哼很久了,柳叶刚才没听见,哼哼好比藏在暗中的楼道,没完没了地延伸……柳叶一动不动地谛听着,忽然身子发紧,脸和脖子烫烫的,她直起身,默默走掉了。到了晚上才发现,自己随手带去的解剖学教材忘在了教室里。后来她把这事讲给同屋女孩听,她沉吟说:“你读的是阿西莫夫的小说,听到的则是一场白日梦。”柳叶将信将疑,心情乱乱的,同屋女孩安慰她:“没什么,就当做一次历险吧。”
但同屋女孩做梦也想不到,柳叶这一次的历险,是被一个庞大的男人劫持了。
那男人挟着她,不停地走着,他的呼吸弱下去,仿佛一切在心中有了数,他的胳膊进一步松开,变成了一个搭在她肩上的动作。他的手背也是毛茸茸的,不时也会擦着她的脸、下巴,擦得她痒痒的,烧乎乎。他紧挨着柳叶的身子是烫烫的,腋窝下释放出烫烫的汗味道,他的每一根毛孔都在释放出热能,柳叶谨慎地吸了一口气,心念着,这好比一座出了事故的核电厂,千万别让他崩溃了。
突然“嘭”的一声响,那男人踢开一扇狭窄的铁门,阳光齐刷刷扑下来,柳叶举手搭了个凉棚,她看到,他们已经站在了七教的楼顶上。
楼顶上凭栏立着一个人,侧了头木木地看着他们俩,这是背着画板的女画家。
从女画家的视角看过来,被劫持的柳叶,好像牵着一头疲惫、温顺的大黑熊。
满大军的确快被紧张、疲惫击溃了,刚才走在楼道里,他几次睡着了,又突然醒过来,他搭着柳叶的肩膀,如拄着一根拐杖。当灿灿的阳光鸽群似的扑来时,像有无数翅膀在拍打他的头和眼,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嘴里咕脓了一句自己也没听懂的话,手在柳叶脖子上吊了吊,泥一般地瘫下来。
柳叶吃了一惊,跟着躬下身,拍拍他污浊的脸:“喂,喂!”他脸上有沙尘、花粉、草秆和凝结的血痂,汗水和泪水冲过的地方,露出一些黑澄澄的光泽来。柳叶叫着:“喂、喂、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有说不出来的凄恻。女画家走过来,眼里依旧木木的。柳叶问她有没有水,她搜遍钉满口袋的萝卜裤,最后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罐百事可乐来。柳叶指了指满大军突出、外翻的厚嘴唇,全是干裂的小口子。柳叶说:“你喂他。”女画家莫名其妙摇了播罐子,一拉顶上的环,可乐噗地喷出去,气泡哔啵响,都堆在满大军的脸上、嘴上、脖子上。柳叶骂了声臭婊子,直起来就要扇她一耳光。这时脚步声从楼道传上来,是一串警靴在警觉地跳跃。柳叶想也:不多想,拿肩膀一撞铁门,风夹着轰隆的声音猛灌进教学楼的肚子去,门死死关上了。铁门所在的位置,像个孤零零凸起的碉堡,阳光落下来,投出一块整整齐齐的黑影。在一片寂静里,柳叶听见那个女警官在喊话:
“立即开门!我数到5,5—4—3—2— 1—”
啪的一声枪响,子弹从铁门靠上的部位钻出来,带着尖锐和舒畅的哨音,穿过楼顶的上方,一头飞进湛蓝、辽阔的天空。女画家捂住耳朵,从肚子里逼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啊——”
柳叶等她叫完了,冲着铁门说了一句:“别乱来I”四下里回到寂静中。
楼顶新铺着草绿色的地毯,为了吸引学生多到七教来,还摆放了白色的沙滩椅,插了两排鲜艳的太阳伞,准备开一个露天的咖啡馆。在垂直于百乐门的上边,还矗立着一座仿古的草亭,朝向柳叶的那根柱上刻着四个字:厚德载物。柳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脱了木屐,赤脚走过去,穿过草亭,凭栏朝下望了望:她完全没想到,百乐门前挤满了抬头仰望的人群,还有人正从远处跑过来,人群一直延伸到了有喷泉的洼地里,三辆警车组成晶字形,很严肃地排在人群中。柳叶刚一冒出头,人群一下发出潮水般的哗哗声,手臂森林般伸起来,一齐指着她。她脑子发了半晌的蒙,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满大军躺在那块孤零零的阴影里,伸舌头舔净了嘴边的可乐汁,喉咙里嗝出一口黏糊糊的气,他迷糊中晓得,自己算是活转回来了。
七
满大军刚和“女孩”约好星期六见面,洗碗女工从蓬溪回来了。她丈夫又赴深圳了,而她依旧是一个人。明晨她一心等着满大军去揉她,等到太阳晒屁股,也没把他等进来。晚上洗碗的时候,她逮到一个空,一把揪了满大军裤里的东西,朝它咬了牙地笑:“你就算条蛇,躲得了老娘也躲不了打蛇的人。”满大军急问什么意思呢?她说听到耗子讲,前几天来了两个东北口音的警察,向他打听天香楼有没有姓满的。满大军一笑,操着学来的成都话说:“老子姓包,跟我X相干!”女工再使劲拧一把,也笑:“是跟你X相干。”当夜满大军睡不着,悄悄把耗子叫到餐厅里,也不多说话,径直塞给他一百元。耗子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来:“何必呢?倒多不少的。”满大军心一横,说,真的没有了,下月发工资再补一百元。耗子叹口气,文绉绉说:“却之不恭。大家出来混,都很不容易的,谁管谁的闲事呢?可你还得去堵她的口,谨防她咬你。”满大军闷闷的,只好天亮去推女工的门。女工被他揉得忘形时,哼哼道:“你干啥还是来了呢!”他说:“堵你的口,免得你咬我。”她听了更来劲,哼哼得要死,说:“我偏咬你、偏咬你,我要你堵我一辈子!”满大军大怒,跳起来一耳光甩过去,女工栽在枕头上,一点声音也没了。满大军提了裤子回厨房,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和了一团湿面就木木地揉。正揉着,耗子进来了,要满大军把下月补他的钱写一张凭据。满大军问怎么写,耗子说就写成是借条。满大军叫起来,说我并没借过你一分钱。耗子冷笑道:“叫什么?对东北警察去叫吧。”说完一转身,满大军一把揪住他头发揪回来,耗子厉声说:“你不想活了?”满大军不回话,操起湿面啪地盖在他脸上,再挥擀面棒发狠地朝了面团打,不知打了几下、几十下,耗子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被湿面糊住了,连哼都没哼出来,连一滴血也没溅出来。满大军打累了,拖了耗子塞在碗柜里。
这是星期五上午发生的事情,当满大军茫茫然走出天香楼,手里还浑然不觉提着擀面棒。他在御林小区转了一大转,拣一条小巷岔出去,后来沿着府南河走了几里路,再扎进一片灰蒙蒙的老城区,青砖瓦屋,前边后边都是皂荚、泡桐、梧桐、石榴、女贞、香樟和糊满了青苔的墙根,还有一二座摇摇欲坠的过街楼。从过街楼下穿过去,满大军发现自己又到了阴沟巷。他没别的地方去,吱呀推开虚掩的铺板门,进了耗子的黑网吧,吩咐耗子的姐夫,叫一碗刀削面。
这碗面支撑了满大军一天零一夜,也许,还要更长一些吧。刨完面,他把碗、筷子推一边,推来和擀面棒做一堆,然后开始打游戏。这是一个漫长的游戏,大概是传奇,可以一直打下去。黑网吧是不分黑夜白昼的,他戴着耳机,一丝不苟地望屏幕,揉馒头的手在谨慎地敲击。后来他的肩膀被谁拍了一下、二下、三下、无数下,他侧头看了看,是耗子的姐夫。姐夫说:“你该回去了。”满大军没听懂。姐夫又说:“你该回去了。”他还是没听懂。姐夫做个看表的假动作,“你看什么时间了。”但他没有表,所以他还是没听懂。姐夫叹口气:“你赶紧走。记账还是给现钱?”他使干涩的眼珠扫一圈,网p巴除了他,只有一个趴着睡觉的中学生。他直起身,再躬下去,端了不要钱的茶水喝一口,这是他进网吧喝的第一口茶。茶水淡而无味,凉凉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满大军把茶水喝干了,横手揩了嘴,提了擀面棒大踏步往外走。姐夫揪了他衣服,他回手一推,姐夫倒跌两步,扶住桌子,杀猪似的叫:“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满大军迎头劈了他一棒,但他一让躲过了。满大军追着打,他就在电脑桌子中间窜,擀面棒砸在电脑上,嘭嘭嘭嘭响,屏幕一个接着一个地碎了。姐夫哭起来,还叫:“杀人了!杀人了!杀死人,了!”街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满大军丢了姐夫,夺门而出。阴沟巷凉风簌簌,已是星期六的清晨了。很多人乱纷纷围过来,是趿着拖鞋吃早茶的老人,赶早市买新鲜排骨的主妇,还有散了夜麻将的赌客……对面一家面馆卸了铺板,门口架着挂了潲水桶的烂摩托。满大军站在巷子里,茫茫然。有一小会儿不知往哪去。姐夫突然从网吧扑出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满大军闷闷地哼一声,冲姐夫脑袋一棒砸下去,众人“哇”地往后退,这一棒,只怕虎头也该粉碎了。棒到半空里,却硬邦邦地停住了,姐夫不哭、不叫,花白的乱发下,是满脸的泪水。满大军用甩腿,喝声“放了”,姐夫不放。他把棒子击在摩托的龙头上,摩托跳了跳,棒子折成了两半截。收潲水的农民闹起来:“我的摩托车!”姐夫松了手,满大军跨上车,油门轰隆隆响,旋风似的打了一个转,轮子擦得街面冒火花。满大军来不及多想,一股黑烟喷出来,眨眼间,他不知已跑到哪条道上了。当警笛鸟语一般地从身后飘来时,他脑子里闪过一张脸,是没见过面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