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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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朴!”
  “本朴”是本分和朴素的简称,也是胡总用人的前提。胡总原住西郊营门口乡下,从不讳言自己是农民,有气力、吃得苦,开了一串天香连锁店,除了火锅楼,还有炒菜馆、麻将馆、农家乐、茶坊、洗脚房。他熟读中国富豪发家史,结论是只有本朴才能赚大钱,而城里人尤其成都人,全是小聪明,所以他原则上只用乡巴佬。圣人云,“礼失求诸野”,这话他八岁就听村小老师说过的。胡总对满大军很满意,他看出他和自己一个样,有气力、吃得苦,而且粗犷又谦恭。胡总再次拍了满大军的肩,重复说:“本朴!”满大军发憷,正想“本朴”是不是笨蛋的意思,胡总吩咐助理带他去厨房,一月薪水三百元,伙食敞开吃,晚上暂时睡餐桌,或者和耗子挤一床。
  耗子大名毛小浩,是火锅楼唯一的成都市区人,至今在阴沟巷的两间临街祖宅里,还住着他健在的父母、下岗的姐姐、嗜赌的姐夫,以及染了黄头发的外甥女;耗子没专长,而且没长相,鼠头鼠脑,但是特别能说话,穿了松松垮垮的西装站在门口拉顾客,比披挂绶带的小姐还得行。除了拉客,耗子还兼作清洁工,胡总用人用其长,每月给他二百五,也是敞开吃。耗子跟满大军见了面,跟胡总似的,踮了脚尖拍拍他的肩,说:“本朴!”满大军现在知道本朴是好话,就瞅着他谦恭地笑。耗子又说:“跟我挤吧,餐桌油腻腻的,咋个睡?”满大军差点掉眼泪。晚上临睡前,耗子叮咛:“动作轻一点,别把床压垮。”满大军千小心、万小心,刚一爬上去,床轰隆一声就塌了。耗子叫起来,说不得了,这下赔大了,床看起来很普通,实际是红木的家具,贵得不得了。满大军问怎么办,耗子说,他可以悄悄请人来修理,大约需要一百元。满大军把口袋抠到底,总共九十七元三毛钱,耗子接过去,很慷慨地说两元七毛钱就算了,当我给你的见面礼。明晚满大军睡在两张拼起来的餐桌上,依然小心翼翼的,怕餐桌也突然垮掉了,那该怎么办?他馒头揉了八省十七市,觉得成都的事情最复杂。
  天香火锅楼是卖自助餐,一客三十九元八毛钱,除了虾蟹、墨鱼、黄鳝、黄喉、毛肚、血旺以及藕片、青笋、冬瓜、莲白、粉丝、木耳……还有很多面粉做的小吃。小吃成本低,如果做得好,客人吃得口顺,一吞再吞,就省下了许多主菜来。胡总带满大军跑了几座火锅城,重点考察小吃。满大军吃了,都记在心里,隔天做出来,个个都像样。胡总乐了,重复几次夸他很“本朴”!但大馒头再也用不上,火锅楼的小吃,讲究的只是小和精。满大军有劲使不出,常把蒲扇般大手摊在眼前瞅,再把擀面棒来回摸,两眼怅怅的。上午没什么事,他上街转一转,看见十字口新开饭馆叫做“东北粗粮王”,忽然想起离家已经五年了,不知老爹是否还活着。报亭摆了个红色的公话,踌躇好一会儿,还是把话筒握在了手里。他拨了一个号,这个号窝在心底都要发霉了,是三十里屯中学的收发室。通了,那边叫了一声“喂”,是三十里屯的乡音,而且是总犯偏头痛的老收发。老收发再叫一声“喂”,满大军咽口气,说了体育老师的姓名。体育老师正在收发室看不花钱的报,接了话筒也是一声“喂”,满大军跟着“喂”,两人来回“喂”了好几声,老师突然说:“你是满大军?”满大军“啪”地把话筒搁了,心一阵乱跳。
  磨蹭回到天香楼,耗子见他魂不守舍的,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发廊妹?满大军不理他,拖条椅子坐到角落里,很无聊地搓自家的手。这时要是有两百斤馒头给他揉,那该多好啊,他的筋骨和肌肉,都懒得发了酸,要能拼死揉上两百斤馒头,发一身淋漓的汗水,真可以舒畅一整天。耗子又拉他玩扑克,雅称“斗地主”,输赢非常小,而且极有趣。满大军说没钱,耗子表示可以借给他,说着就塞给他一百五十元。“斗地主”一共五个人,耗子、满大军、两个保安、一个洗碗的女工。规则很简单,耗子简述一番,大家开斗,斗到中午,各有输赢,满大军还赚了五毛钱。明天又兴致勃勃斗,斗到中午,满大军看着还是有赚的,最后一盘却输了两元钱。满大军不服,晚上收了工,就主动提出再斗一小会儿。钱都在柜上换了小票子,堆在各自的跟前,出出进进的,斗到快天亮,外边落起豆大的雨,雨落在泡桐树叶上,跟炒豆一样响。耗子打个大哈欠,伸个大懒腰,说妈的,天下哪有赚得完的钱,睡了吧。满大军埋头看了,自己一个子儿都没剩,全进了耗子的口袋。满大军睡不着,一连几夜都失眠。长夜难熬,餐桌顶得肋骨发硬的痛,到凌晨,春雨潇潇拍打窗户,他闻见四处都是隔夜的火锅味,是被酱油、豆瓣熬得烂熟的肉香。天亮下桌,红着眼睛去打洗碗女工的门,要借五六十元再和耗子斗。洗碗女工的同屋是女出纳,刚出门和采购去菜市场进货,女工还赖在床上磨蹭着,听见门响以为她又折回来,跳起来一拉门,正和满大军撞了个满怀。满大军蒙了,女工披发赤脚,只穿印有红牡丹的花内裤,双乳耷在胸前,又大又扁的,活像是有三张脸。他稍稍一迟疑,正想往后退,就这一迟疑间,女工上前把他抱住了。满大军要掰开她的手,她的手却径直伸到他的下边去,三下两下就把他裤子给扒了。
  事后,满大军心里很纳闷,自己把女工按在床上揉馒头似的揉,那床怎么就没坍塌呢?同时他也感觉挺内疚,他把闲置的狠劲全都使了出来了,女工也没怨他下手重,牙齿咬得嘴流血,也只像个猪哼哼。他问女工会不会去派出所告他,女工拧着他的肉,说如果他明晨不来了,她自然是要告他的。满大军闷头认了,也没话可说的。自此以后,他天天钻女工床上去揉她。女工来自蓬溪县,男人在深圳盖房子,还有个两岁娃扔在蓬溪的乡下,她正是皮子痒痒要个人来揉。满大军揉了一个月,女工越揉越来劲,就像初入夏的泡桐树,饱满又精壮,而他却快不行了,好比一根收水的腌黄瓜,萎了,蔫了,连“斗地主”的气也提不起来了。好在这时候,女工的男人从深圳来成都,两口儿说说笑笑,卷了铺盖卷,回蓬溪探亲了。满大军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却没想到,满身疲惫是随这口气走了,接着就填来了满腹的怅恨:他除了把一小点湿面翻来覆去揉,就是把菜刀在案上抡斧头似的剁!同厨房的人害怕,都躲他几步远。只有耗子宽慰他,问他会不会唱一首歌,叫做《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耗子说着唱起来,满大军跟着哼两句,一颗泪珠滚下来,是想起三十里屯了?耗子吃吃笑,说不过一个洗碗女工嘛,也值得儿女情长的?满大军闷了头,也不作辩解。耗子就拉了他去泡网吧,说是刚跟姐夫在祖宅合开的,目前正在试营业,他去了可以打对折。满大军就去了,也没招牌也没执照,铺板门虚掩着,里边黑黢黢,半天看清楚,两排电脑前,坐了些死人般的学生和民工,对屏幕一丝不苟地发呆。满大军打了几回网络游戏,又蒙耗子耐心指点,居然学会了聊天。
  他第一个网名是“小满”,网友都问他是不是小满那天出生的,他就改了叫“天香”。天香自然要招蜂引蝶的,网友争相献殷勤,都称他妹妹或美眉,他赶紧又换“大馒头”,一下子清静得没人理他了。网友都是时尚的动物,垫底也啃肯德基。最后他试着打出两个本朴的字:“师傅”。半晌,有一个网友友好地招呼他:
  师傅,你好吗?
  虽然是听不见声音,却像有个人在耳边小声小气地说话:师傅,你好吗?满大军觉得说不出来的舒服。那个网友芳名是“女孩”。
  女孩话很多,满大军话很少,如果是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定是女孩望着前方的某棵树,滔滔不绝在独白,而他呆呆望着她的脸,是痴心地倾听。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有一回女孩一口气打了三千七百多个字,述说自己的成长、理想、苦闷和孤独。满大军闷了半晌,漠然回了两个字:“本朴。”
  “本朴?”女孩问,“你怎么对待本朴的女孩?”
  满大军又闷了,指头在键盘上木木地敲:“我揉你。”
  “……”
  “就像揉馒头。”满大军吐口气,好像终于把一颗疙瘩解开了。
  女孩那边一直没反应,大概是已经离开了?可后来,屏幕上缓缓推出一个哭泣的符号,还有半句语无伦次的话:
  “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满大军大骇,难道她已和我见过面?再麻着胆子聊几句,才把她的意思弄明白,没有见过面,但渴望着见面。满大军恍惚里,竟答应了赴约:时间定在星期六早晨,地点是春熙路孙中山铜像的后边。
  他迷糊躺在草垛里,觉得铜像是近在咫尺的,伸手想要摸一摸,却又飘到了远处去。他张嘴想说你别走,一只靴子突然发了狠地踢过来,刚好又在左肋上!满大军“哇哇”惨叫着,经过剧烈、持久的抽搐,他从草垛里哆哆嗦嗦爬出来。
  
  五
  
  余天意跨出第七教学楼的百乐门,一眼望见柳叶抱膝蹲在逆光的草坡上,太阳给她的头发勾出金色的边沿,她的左脸松松地搁在膝盖上,好像在耐心等着一个人。而在她身后,是高高低低的草垛,一个黑熊般的庞然大物爬出来,突然直起身,伸出双手去拍她的肩……天意大叫了一声“不”!
  但是柳叶听不见。在七教和草坡间,隔着一块有喷泉的洼地,天意的呼喊传过去,不过像小鸟的絮语。阳光刹那间烧灼一般的,烫,天意的眼睛黑了黑,满耳充满了尖锐的气流声,是飞机燃烧坠落时和大气发生的摩擦……他晃晃身子,听见门口的保安在问他,“老师,你是不是犯病了?”他扶住保安,再看草坡上,柳叶和那头黑熊都已经没有了。
  柳叶,天意咕哝着,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他朝着那片逆光的草坡跑过去,下降,然后是上升,觉得自己轻飘飘,真像是一片失重的柳树叶。他第一次跟柳叶去西南影都看电影,是二战‘的美国片。一架被德军击中的盟军战机燃烧起火,从宽广的银幕上,向着大地,也是向着黑暗中鸦雀无声的观众,夹着剧烈的气流声,呼拉拉地撞下来,天意头一软,栽在柳叶的怀里……在肝胆俱裂的爆炸后,他把脑袋抬起来,蓝天上只剩一片树叶在缓缓飘,画外是忧伤的无伴奏女声小合唱。他偷偷觑一眼柳叶,柳叶平静地看电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去后天意说起这件事,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自嘲自己没出息。柳叶淡淡道:“这也没什么,美国人追求强刺激,你是本能反应嘛。”天意低头嗯着,心想那时你干吗不拍拍我的头?那时天意的额头冒虚汗,把柳叶的衬衣都湿了一大块,但她就像什么也不知道。有个星期六早晨,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天意买了油条,都使剪刀剪成整齐的两寸长。柳叶不解,问这是干什么?天意的表情也诧异,说这是节约啊,吃不完正好进冰箱。柳叶就又问,“文革”中上海是不是真有面值半两的粮票?天意说大概是有吧,怎么了?柳叶哈哈笑起来:“哈巴儿,上海小男人!”天意差点跳起来扇她一耳光。可是他不敢,只能赌气不吃饭。柳叶把牛奶在微波炉里加了热,劝天意最好不要饿肚子。但天意别了头,执意不理她。她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话:“余天意,你别把我当你妈。”余天意的妈妈死于空难,秋雨滂沱,飞机坠毁在收割后的麦田里,那年他七岁。他爸没让他去现场,记忆全部是想像,飞溅的残骸、碎片和焦臭,火焰在雨中压抑地燃烧,仿佛要烧到记忆的尽头。他爸带回来一张照片,立在座钟前。照片避开了残酷的场景,是湿淋淋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还有一棵丰饶的大榕树。
  有一回柳叶翻着同屋女孩的《读者》,心血来潮问天意:“你爱我,你把我比做什么呢?”天意想都没有想,脱口说:“一棵榕树吧。”柳叶蒙了蒙,干笑道:“天意,你是该读中文系。”天意不说话,那一张照片,他始终没对柳叶提起过。这几年,他都在致力榕树的研究,确切说,是研究榕树和胡杨的嫁接,他埋了一颗雄心。要把榕树的种植线,推进到北纬四十度。柳叶问天意,为什么偏偏是北纬四十度?天意说,因为喀什、敦煌、五门、嘉峪关,都在这一条线上。柳叶这回拍了他的头,“天意天意,你真的挺浪漫。”说完自个儿叹口气。天意觉得心口一阵的酸,却不知酸自何处来。去年天意去了一趟大西北,出河西走廊,绕塔里木盆地,一直走到塔什库尔干。走之前他曾经邀柳叶同行,柳叶手里正抱着小白鼠在观察,看看它的眼睛,闻闻它的鼻子,拨开它的耳朵,数一数耳根后细小的绒毛,她说:“你看我丢得下它们吗?”天意说:“你也把我当做老鼠就好了。”柳叶没听清:“什么?”天意说:“没什么。”天意从大西北给柳叶带回来一个仿古的唐三彩,是个像武则天似的饱满女人。柳叶把武则天拿在手里捏了好半天,抬眼幽幽问:“天意,你也喜欢丰乳肥臀的?”天意一惊,这是头一回从柳叶嘴里听到一点儿醋意。后来柳叶说起打算天天去游泳,天意问她为什么,她说想为天意长一点脂肪,因为要御寒,游泳会把人游胖,而且是那种曲线毕露的胖。天意感动得说不出话,好像柳叶赠了他一只精致的玻璃瓶,一说话就要打碎了。但柳叶终于没有去过游泳池,天意做得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怕水?”柳叶笑:“我是船长的女儿,水自然是不怕,就怕学会处处讨男人的喜欢,一辈子做个小女人。”天意也笑,是气极反笑,问:“处处?你哪一处讨过我的好?”柳叶甩甩头,把脸上的笑一并甩下去:“你想娶个讨好你的老婆嘛,可以找别人。”天意听出柳叶的撒泼里,似乎含着点撒娇,立刻缓口气,温言道:“你愿意什么时候嫁给我?”柳叶说:“别急,等RR.P制成药,用到了临床上。”天意说:“那是何年何月呢?”柳叶说:“比榕树种到北纬四十度要早吧。”天意说:“你在嘲笑我?”柳叶细长的身子蜷起来,左脸搁在膝盖上,幽幽看着他,就是不说话。她这个动作,总让天意乱方寸,他情不自已把柳叶搂在怀。但柳叶并不配合他,硬邦邦的膝盖顶痛了他的胸口和下巴,他皱眉退开去,心里忽然雪亮了,这个抱膝沉思的女人其实是石雕,最适合蹲在嘉峪关外的沙漠上,因为她有耐心等上一千年。这是天意最后一次跟柳叶谈婚嫁,在此前某一个黄昏,他已在榕园僻静的小楼里,被女画家完全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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