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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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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官双手背在身后,用沉思的眼光打量着天意。“你进去于啥呢?”她说。
天意说:“我的未婚妻被劫持了。”
“噢,”女警官说,“是哪一个?”
“哪一个?”天意不明白。
女警官指了指另一幢高楼,楼顶有人用望远镜在眺望。“确切说,是两个,还有一个背着画板的女人。”
天意闷了一小会儿,咧嘴笑起来,他喃喃说,“好、好、好,一个、一个,都赶上了。”
“什么?!”女警官说。
“天意,”天意说,“是天意。”
在满大军把湿面团砸在耗子脸上的同一个上午,女画家在剑门关给天意通了个电话,说了几分钟,她突然大骂道:“没用的男人,你是个没用、没用、没用的小男人!”天意骂了平生第一句脏话,“X你妈!”女画家闷了半晌。哭叫着:“你X你X你X得了吗……余天意?!”天意“啪”地把电话挂了,他觉得他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但电话又响了,他把话筒拿起又放下。响多少次,他放多少次。然而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打,他再次拿起话筒犹豫的片刻,她刚好来得及丢下一句话:“我明天回来和你算总账。”这是天意吗,她回来就被捏在一个劫犯的手里了。算总账怎么可以轻易说出口?
他和柳叶分手的话,是柳叶先说的,这也正是他所期待的。,他说:“要是我没耐心等你呢?”她“噢”一声,一点不惊讶,好像这才是她所期待的,她说;“那就算了吧。”他追了一句:“真的?”她说:“真的。”他说:“你不会后悔吗?”她说:“我从不会后悔的。”她说着,把蜷曲的双腿放直了,从床上挪到椅子上,在桌上翻翻拣拣地找一本书,还拿中指敲了敲前额,“放哪儿了呢?”后来左手一扫,唐三彩落到地上,“嘭”地摔成了几块。对不起,她用英语咕哝着,但他没吭声。碎裂的陶瓷里,传出北纬四十度干燥、清洁的味道。天意没想到,这个瓷人儿体态好像女画家,气味却跟柳叶一个样,是沙漠、戈壁的植物。沙漠、戈壁也生长着柳树,学名是旱柳,柳叶不是旱柳,就是一棵胡杨树。女画家的味道是热带的水果,黏稠的、湿湿的,菠萝蜜的气味中,天意可以把自己蜷成一头小幼兽。她说,“拿去吧。”他就把她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拿去了。天意把“拿去”延长成让女画家心痒难耐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她陌生的,跟危如累卵一样累积着欲望、战栗、饥馋和无休止的想象……但是她和他都没想到,一切在最紧要的关头结束了。
天意弄死都不脱裤子。女画家扒了几次,也没把他的裤子扒下来。有一回拉链把她的手指刮出了血,天意哼哼了一声,可还是没让步。她就把指头伸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吮,还吐出舌头舔得吱吱响,天意脸煞白,扭过头看到别处去。
她问为什么,我们都要结婚了?天意不回答。她扇了他一耳光,鼻血淌下来,封住了他的嘴,这使他的样子很滑稽,但也更有理由不说话。女画家笑起来:“你他妈什么时候练成了守门员?”他好像看见柳叶就立在不远处,跟筷子似的直直地立着,看自己能否守住拉链的门。天意在最后一次试图和柳叶亲热时,她很平静地说,她是很专业的门将,从没有扑不出去的球。这话立刻就把天意击倒了,他真就像个点射失败的球员,沮丧、懊恼,然而接受了事实。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也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功能,但当女画家抽得他鼻子淌血时,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撬开柳叶这块钢铁啊!
女警官继续用沉思的目光研究着天意,她看见他在走神。“教授,”她说,“你能给我们提供些什么帮助吗,教授?”天意一惊,“不知道。我是说,我是个没用的人。嗯,还有,我还没评上教授呢。”女警官一笑:“早迟的事。你看起来是个有学问的人,是数学家吧?”天意说:“哦,不是,我是研究植物的,榕树,还有别的树。”女警官说:“我相反,研究人,比如你,罪犯,你的未婚妻,等等。你的未婚妻有一定自卫能力吗?或者说,身上携带着什么东西吗?”她的警徽反射着阳光,天意的眼睛花了花,好像再次看见柳叶举着书在向他挥手,书签冒出头,像珠子晶莹地闪亮。他说:“她趿着一双拖鞋,拿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枚书签,是三星堆的纪念品。这有什么用处吗?”女警官“噢”了一声,沉思着,答非所问地说:“我去过三星堆,也买过那种纪念品。”
天意在和女画家订婚后,她拖他去成都附近的三星堆旅行了一次。三星堆是古蜀遗迹,以青铜面具闻名全世界。他回来后,柳叶问他玩得开心吗?天意忸怩说:“那些面具真可怕。”柳叶又问,有没有给自己带个小礼物,天意就给了她这一枚书签。她说:“很好嘛,就像我。”天意一愣,说不出话来。书签放在柳叶的手掌里,长长、细细、光滑、轻盈,的确像是一片柳树叶。叶子的顶端,是缩小的面具。柳叶说:“可怕吗?他跟卡通一样的乖巧。”
满大军在楼顶上的那个盹,好像是睡过了一百年。他猛一睁开眼,正好和女画家脸对脸,但他把她当成了那个洗碗的女工。太阳正移向天空的中央,女画家背上扛着阳光和画板,正在俯身打量他,从她又松又低的领口下,他看见一道深陷的乳沟和两大团的乳,大得比他揉过的所有馒头还要大。他打个哈欠,热气扑到女画家的脸上,她赶紧一退,但满大军伸手就把她揪住了。他揪住的是她挂在脖子上的牛骨头。洗碗女工的体积和味道,第一次让满大军的血液和肾充满了痛苦的愿望,可他却把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弄错了。
女画家本能地一挣,却没有把满大军的手挣开。系牛骨头的是一根结实的牛筋绳,满大军被她的一挣激怒了,呼哧呼哧喘息着,直起身子来,女画家觉得阳光一暗,整个人都吊在了那根牛筋绳子上。太阳在头顶冒着毛乎乎的白火焰,汗水立刻从两人的发根滚下来,把眉毛、睫毛粘住了。满大军愤愤地纳闷着,这女人咋突然变得不顺从?他用三十里屯口音咕哝了一句脏话,把手里的女人放下去,拖着她在地毯上大踏步地走。开始的时候,她的手还在和满大军的手抢夺牛骨头,但他的粗蛮很快使她放弃了努力,她横身扑下去,双手撑地,被拖着跪在地上膝行着。由于牛筋绳不够长,满大军在拖行的时候,不得不弓着自己的腰,挪动一步都让他付出很大的力。他大口喘息着,好像胸膛里埋着巨大的风箱。而女画家却一声也不吭,牛筋绳勒进了她厚实的后颈子,为了减轻些痛楚,她爬行的速度必须跟上满大军。起初她还能抬头看着他,但很快她痛得连这点力气也没了,脑袋软软地耷下去,嘴都要啃着绿色的化纤地毯了。满大军咕哝一声,手一提,又把她提了起来了。女画家哼哼了一声,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个粗蛮的男人变成一头畜生,这个念头让她哼哼起来,像哭、呻吟,但都不是,只是哼哼。从前她曾让量个男人,大概是个诗人或者行为艺术家,把她猛地掀倒在地上,她就这样像个畜生似的满画室里边爬,那个男人解下皮带抽在她的背上、屁股上,每挨一下,她都痛苦而痛快地喊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把那个假装粗蛮的男人吓跑了。满大军的粗蛮是没有一点矫饰的,她能感到他满身的热量和刺鼻的汗臭,他的愤怒和亢奋……可是,她并没有亢奋来回应他,在满大军突然停下手来的二瞬间,她升起一个心酸的念头来:我再也见不到天意了。
两只鸟划着弧线飞过来,炙热的空气冷嗖嗖地响,一只鸟掠过天空落到楼下去,一只鸟刚好砸中满大军的后脑勺!是柳叶掷来的木拖鞋。
当满大军拖着女画家爬行时,柳叶一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草绿色的化纤地毯上,白色沙滩椅发出眩晕的光,她虚眼看去,就像正看见马戏团的一出表演:一头熊憨态可掬地拖着另一头熊。随后她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伴随着有节奏的哼哼……柳叶的脸烧起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哼哼特别的敏感?大概她只听到过两次吧,一次是隔壁的教室,一次是同屋女孩的影碟:女孩盯着看电脑,而她在看书,其实她根本没法看进去,那声音此起彼伏,高亢、低吟,弄得她心乱。她合了书,尽量平静地问:“在做什么呢?”女孩不说话。她又问:“你没有事情吧?”女孩还是不说话。她再问、:“是寻死觅活吗?”女孩嗯了一声,说:“是欲仙欲死。”柳叶一愣,想哈哈地笑,但没有笑出来。她闻到、股强烈的腥臊味,破口吐出两个字:“畜生!”女孩没听清,“什么?”柳叶说:“畜生!”女孩抬起头:“你骂我?”柳叶说:“为什么是骂呢?电视台最受欢迎的节目不是《动物世界》吗?”两个人沉默着,只有喘息和哼哼在她们之间持续地回响。这是她们之间唯一一次闹别扭。明晨柳叶给女孩买来油条,还剪成两寸长的一小段,她说:“别跟我斗气了,我为你当一回小女人。”女孩把头蒙在被子里,抽搭着说:“我真的是畜生……”柳叶隔着被子拥抱了她,女孩蜷成一团像只小兔子,柳叶觉得心口一阵的疼。
此刻,柳叶疼的不是心口了,是针刺左耳一直钻进脑髓的痛。在星期六午时的阳光下,在软蛋糕一般的七教楼顶上,她看着那两个熊男熊女的表演,嘴唇哆嗦着,呼吸也紧了,她骂了句“畜生!”她挥了挥法布尔的《昆虫记》,一扬手,扔石头般一扔,书却死死捏住,生了根似的扔不出去。她不知这是怎么了,阳光直直落下来,从三星堆书签反射到她的眼睛里,弄得她再次泪眼婆娑了。她隐约记得这是天意和女画家一次携手远游的纪念品,但真正需要纪念的是什么呢,一次幸会还是割舍?柳叶虚眼望了望灿烂的天空,她知道,自己脑子已经全蒙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在割舍了天意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回忆了。回忆如钢铁在砧子上反复地捶打,最后浓缩成书签似的一小片,插在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中,而天意才是血肉之躯,就连他的屈辱也是鲜活的,他属于了那个哼哼的女人,并被她彻底打垮了。畜生,柳叶轻声轻气地骂出声来,左脸钻心的痛引导着她的左手,她弓腰把木屐抓在左手中,朝着那对欲仙欲死的男女打过去。
木屐打中满大军的后脑勺,他脑子嗡的一响,并不格外痛,但眼前腾起一片白汽来,好像突然揭开了锅盖的蒸笼。片刻之后,他发现牛筋绳已从女画家脖子上脱出来,完全抓在了他手里。女画家直起身,T恤的前襟撕开了,两块大乳耷下来,他看见她真的有了三张脸。她拿沙哑的嗓子说:“还给我……”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去,摸到了插在裤带上的半截擀面棒。他大概想好了,如果她不服揉,就只有擀她、打她了。然而,女画家比他快了一点点,她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裤裆里!
裤裆里即便有一颗铁球,也经不起这吐尽悲愤、屈辱的一脚。况且,这一脚闪电般的快速和坚决,满大军根本没法躲——他的身子晃了晃,但还没有倒下去:擀面杖正沿着他的意志和惯性,向女画家的脑门抽下来……枪响了,清脆得仿佛一颗炸豆子!在终于被劈开的狭窄小门口,站着双手握枪的女警官,还有脸色煞白的余天意。子弹命中满大军的左眉骨,再从右耳根钻出去,打在草亭的柱子上,水泥暴溅,把“厚德载物”的“厚”削下了半块来。柳叶几乎是追着子弹扑将出去的,也就是说,一脚、一弹、一扑,构成了一组连贯、和谐的冲击波,柳叶的身子飞出去,最后扑翻了满大军。满大军的身子是向右侧翻飞,巨大的身躯啪啪响,压扁了一排沙滩椅,滚回来,再把柳叶压在了他的身子下。两条血线从他的两个伤口弯弯曲曲淌出来,一只手很不舒服地压在柳叶平板、结实的胸脯上。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手,戴着锅魁一样的水手表,柳叶觉得十分的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儿见到过?瞬间的追忆和失忆让她莫名其妙地亢奋。满大军脖子上鼓起的动脉还在有力蹦跳着,这个发现把她的亢奋推向了最高点!她举起手里的《昆虫记》,坚定地扎下去:书签是不锈钢制作的,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它刺穿了满大军的颈动脉,鲜血喷泉一样射起来,涂红了这个晴朗的星期六。
天意抄起满大军落下的半截擀面杖,膝盖一哆嗦,软软地倒下去……正倒在女警官伸开的双臂中。
2004,7,1,初稿毕
2004,8,11,改定
成都狮子山桂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