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字体: 【大 中 小】
女画家看见满大军的脸抽搐了一下,又一下,她吓一跳,捂住嘴才没叫出声。随后,她看见他脸上浮出满足的微笑来,笑从嘴角漾开去,让紧张和狂暴松懈了下来。她从没见过如满大军这么长大、粗犷的男人,艺术圈的男人玩粗犷,都像拿胶水粘胡子、贴胸毛,是做出来的佯狂。满大军躺在那儿,不睁眼、不说话,坍塌了,晒蔫了,也冒着热腾腾的气。她试着使手指捋顺他乱蓬蓬的头发和卷曲的络腮胡,顺出一张宽阔、饱满的脸,还有两瓣像被刀子劈开的厚嘴唇。他的胳膊上也长满了毛,如果再长一些的话,就好比是马鬃。她画过各种各样的男人,画之前她总要抚摸他们的皮肤,拿捏他们的骨骼。她的手很重,有些男人被捏得龇牙咧嘴的。有些男人坏,反手就把她拿住了:她迷恋搏斗的狠劲和欢乐。她曾向往画一个黑熊般庞大、有力的男人,把他画人身体里,让自己体验一回膨胀和爆破的感觉!但是,这个人一直没出现,而她的欲望逐日如内陆河一样干涸了,只留下白森森的鹅卵石。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小巧的身体面包似的发酵了,母性从丰饶的身体深处发出来,跟一个哺乳期的妇人似的,她情不自已要去怜爱一棵树、一个枕头、一个怯懦而靠得住的好男人。当天意第一次被她剥去衣裳,慌乱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很安心地笑了:这个男人瘦削、干净的裸体,唤醒了她从没体会过的羞涩和心酸。后来天意安静了下来,眼睛直直落在她领口又松又低的胸脯上。
她使握碳笔的手朝自己胸脯虚画一圈,问这个植物学博士:“你说,像什么?”
天意说:“菠萝蜜。”
“是吗?”红潮浸上女画家的脸颊,她听见自己用从未有过的忸怩说:“喜欢吗?”天意说:“嗯。”她双手捧着菠萝蜜一样的双乳,“拿去吧……”她说,“天意。”
她后来为天意画了幅速写,是一头幼兽闭着眼吮吸母兽的奶头。在幼兽闭上的眼睛里,有她画不出来的饥馋和心痛。她把画钉在门背后,早看晚看总也看不够,她曾问天意:“你和它像不像?”天意有点儿惊讶:“怎么会呢?”她在他脸上摸了摸,还闻了闻,“像极了,你们都有一张……敏感的脸。”在“敏感”的前面,她及时省掉了“脆弱”两个字。她真切地晓得,脆弱的人是最不愿意提及脆弱的,因为,她曾经就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女孩。很多敏感的女孩都有过怪癖,比如吮指头、磨牙齿、嚼头发,而她是没完没了地照镜子。她是在临街的阁楼上长大的,挂在背光处的椭圆形镜子,恰好清晰、细腻地照出她的脸。阁楼把她和家人分开了,她对着镜子说话,做表情,研究自己的奥秘:喉管、扁桃、舌苔、牙缝、鼻孔、眼褶、瞳仁、锁骨、乳头……还有每一根在呼吸的汗毛。她把见过的每个人都扮演出来,拿给自己看。隐蔽的阁楼适合霉菌和画家的生长,她画了很多画,画里的人有无数的表情,但都是她自己。她称呼自己是“你”,天亮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她在镜子上哈口气,用指头写:“你好好睡、你开心去。”她相信她只属于你自己。在报考美术学院附中的时候,她告诉主考面试的老师,“我想当一个雕塑家。”老师说,“为什么?”她说,“想让一张敏感的脸更立体。”老师噢了一声,把她的脸端详了很久。他正是一位雕塑家,老而又老,但鹤发童颜,眼睛如鹰隼明亮、锐利,捏了一辈子泥巴、石头、钢铁和黄铜,手上青筋暴起,这手递给她一张小纸条,让她次日午后去他的雕塑室,测验艺术的直觉。她很早就去了,而他去得更加早。雕塑室像狭窄的隧道,光线穿过树枝和浅色布帘透进来,有些雨雾蒙蒙的意思,老师站在那儿仿佛不朽的神,他手按在裸体女雕塑的臀部上,声音浑厚地说:“看得出来吗:每一平方毫米的光线都是不同的?”她.走拢去,试图看清楚。但老师摇头否定了她,老师说你应该观察你自己,你是你自己的镜子。她还在费劲理解这句话,老师以不可思议的轻巧,把她的衣服挑开了:他手把手教会她认识了自己。就从那个慵懒的午后起,她的脸变得日渐迟钝了,麻木了,粗糙了,当然也不再敏感了,因为,她再也没有脸红过。后来,她是作为油画系的学生毕业的,当她把厚墩墩的油彩一层层抹上画布时,她会觉得记忆能够被覆盖:她成了一个女画家,一个另外的女人。在一次高原写生时,她把随手捡到的牛骨头吊在脖子上,从此没有取下来。她没有标新立异的念头,也不懂什么是后现代,这根骨头只是多了个装饰品,像画布上多抹了层颜料。但她没想到,在南大,这根骨头成了一个特殊的身份证,就连天意头一回和她亲近,也慎重地问过她,“是不是用它标榜自己是肉食的动物?”她立刻发现,天意对肉食有特别的敏感,因为他是研究榕树的。“确切说,是小叶榕树,”天意说:“大叶榕是黄桷树。”女画家傻傻地点头说:“噢,一个小,一个大。”天意说:“也不完全吧。大叶榕能长成很大的树,小叶榕则可以长成很多树,树生根、根生树,无穷无尽的。”女画家“嗯”了一声,微笑道:“黄桷树是重庆的市树,你女朋友就是重庆人,对不对?”天意忽然有一点口吃:“对、对的吧?你怎么知道呢?是口音?”女画家摇头:“我远远地画过她:她有她特殊的标志。”天意噢了一声,看着她,眼里转动着迷惑。这是她和他偶然的邂逅,他来榕园观察榕树的生长,而她刚从艺术系小楼的画室走出来,时间近傍晚,蒙蒙湿气正从细密繁杂的叶间飘出来。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坐下来,女画家坐在一棵几人合抱的榕树下,虚眼望着余天意。她的长发如榕树垂挂的气根,落在肩头和胸前,肩膀宽阔又厚实,胸脯饱满而多汁,都虚藏在吊带裙和即将滑落的披肩下,看起来,她像另一棵丰饶的榕树。是天意主动提出来,说能不能去画室看看她的画?
女画家走过来,捋捋他的头发,也很爱怜地摸摸牛骨头:“但愿你不会失望吧。”
天意也摸了她的牛骨头,声音虚弱得像耳语:“失望?怎么会呢……”
她的画室在小楼的角落里,当门在身后关上时,仿佛就同世界隔开了。四壁水泥墙,都是拉毛了的烟灰色,一块窗户,外边是麻麻黑的浅丘与河流,像是一幅手绘的田园画。女画家翻出一本速写本,刷刷翻过去,全是南大的老师和学生,在她手停处,浮出柳叶来:是碳条匆匆勾出的几笔,只有脸的右侧面,她大概正在朝前走,头微仰,嘴抿着,有潦草的肩,也许腋下夹了一本书,走在没有背景的白纸上。天意的样子很为难,想问没问,女画家说:“你没有找到她特殊的标志?”天意含糊道:“嗯。”她说:“钢铁一般的意志。”天意“哦”了声,诧异道:“意志,在哪儿呢?”
她说:“在钢铁般的线条里。”
天意看了又看,最后点点头。他承认,唯有女人才是真正了解女人的。他想起一件事,有个星期六下午在柳叶屋里备晚餐,他在择韭黄,同屋女孩拿菜刀刀背在捣蒜,柳叶则抱本书靠床头看他们,睡眼惺忪的。同屋女孩问天意:“上海哪儿最好耍?”天意说:“外滩。成都呢?”她说:“大慈寺。柳叶,重庆呢?”柳叶咕哝道:“北泉。”同屋女孩没听清,再问:“啥子?”柳叶改了口,说:“南泉。”正在这时候,楼道里一片闹哄哄:一只波斯猫窜到隔壁邻家撒了一泡尿,两家主人吵起来,满楼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自从这猫买回来,红砖楼就没清静过:猫儿雪白,是很楚楚动人的,但邻居老在埋怨这猫随地大小便,而且到处惹跳蚤。双方越闹越凶,有人大喊“使不得”!他们都挽了袖子要挥拳头了。天意叹口气,同屋女孩说:“可怜的猫。”柳叶蹦起来,夺了那把捣蒜的菜刀,一下子抢出去。人群还没回过神,倒是猫儿叫了一声“咪……”僵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柳叶手起刀落,把猫砍成了两段。所有人都吓坏了,猫主人差点晕过去,只有同屋女孩击掌笑起来:“好,好!”天意后来问:“好在哪儿呢?她那么残忍。”女孩说:“残忍吗?她把大家都救了。”天意听不懂,觉得帐怅然。
他看着女画家为柳叶匆匆勾勒的速写,始终没弄懂,铁石心也可以是慈悲心?他想问问女画家,但她阻止了他说话:她捧起了他的脸,“让我画画你”。天意顺从了,傍晚的弱光中,人的身体是本色的,总有说不出来的孤独和饥馋。
女画家为天意画的幼兽哺乳图,天意没好意思带走它,倒是柳叶把那幅手牵黑熊的素描贴在了实验室。这个拿小白鼠迎战艾滋病的女教授,是无所畏惧的。她能让病毒和天意都为她的意志而颤抖,女画家不敢去想像,天意在她床上是怎样地恪尽职守的。“欲仙欲死”,女画家反复叨念着这四个字,字字如针,都扎在她的心窝上。
七教顶上的阳光和风都比别处更有力,泪水从女画家眼里淌出来,又迅速让风吹干了,她看着横在地上的满大军,觉得简直是一堆死去的肉,就像她那些被颜料油彩覆盖的旧日子。天意,她想起瘦削、干净的天意来,心窝持续着针扎一样的痛。
八
柳叶的脸迎风抽搐了一下,她想起天意和她分手时说的一句话:“你真是个钢铁意志的女人。”天空好像铺展得无限宽广的镜子,她看见自己在镜中渺小又虚弱。钢铁,她想,钢铁能如我一样体会针扎的疼痛吗?她的疼痛是具体的,在左边耳根后,确切说,是紧贴耳垂而稍上,穿过耳廓,经外听道痛到了耳蜗,再一直钻进半个左脑壳。她对自己说,我要真是钢铁就好了,钢铁生锈也是无知无觉的。楼下的人声潮水似的涨上来,柳叶听不清他们在嚷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美好的星期六清晨聚众喧哗呢?她的脸、眼睛、裸露的双臂都可以感受到,今天是多么难得的好天气,在持续的阴雨后,太阳出来了,把地面、树梢、屋顶都映得亮堂堂,在拉上窗帘的屋顶下,该是一段静谧的、麻麻黑的好时光,擦拭千万遍的锅、铲、铜勺在锃锃闪烁,猫、孩子蜷在沙发上打鼾、流口水,而夫妻在弱光里相拥而眠。可他们居然毫不吝惜,从好时光里跑出来,就为了来凑一场廉价的热闹!柳叶突然对翘首仰望的人群吐了泡口水,人群,惊慌避让着,并破口地大骂。她笑起来,一阵恶毒的快乐。她的手里还捏着法布尔的《昆虫记》,如果这是一片瓦,她很可能也就扔了下去了,但这本书她舍不得,她俯瞰着挤来挤去的脑袋,觉得他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昆虫,却没有昆虫的简单、健康与活泼。她又呸了一口,风却把唾沫吹成了飞沫,飞回她的脸上来。她骂了一声臭婊子,回头看见女画家坐在地毯上,正木木地打量那个躺着的男人,她心里笑:两堆肉,兰堆横着的,一堆立着的,释放出同样的腥味。天意,她想到天意,这个干干净净的上海人,怎么会被一堆发腥的肉勾走呢?她再次想到女画家的话,“余天意的性功能到底正常不正常?”她似乎看见天意在女画家床上遭受的挫折与屈辱,他委屈时总是眼窝噙泪、嘴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春节前生物系每人发了十斤梨,天意把两只纸箱重一堆,从槐园扛到柳园去,上楼时他的小腿都在筛糠了,柳叶没看见。后来柳叶开了门,天意却木木地靠着墙,她拉他一下:“走啊!”天意扑通跪下去,梨从箱里蹦出来,在楼道、楼梯上乱滚。柳叶说:“咋搞的?”话出口她就吓住了,天意望着她,眼窝噙满泪,嘴唇哆嗦着,是满腔的委屈说不出。柳叶忘了自己是否安慰了天意,很可能是没有,因为她一直都觉得,牙打碎了也要和血吞,何况是男人?现在她不敢去想天意无助的眼睛,那样她也会婆婆妈妈地伤感了。左耳的痛成了鄙弃的恨,柳叶恨恨地看着女画家,她该是二十斤梨的多少倍?
’
柳叶在讲出“欲仙欲死”的话之后,刹那聚集的快感在刹那间消失了,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物质在绵绵不绝地坍塌。坍塌让她自己也吃惊,一个瘦削、狭窄的女人,也储存有那么多可以坍塌的东西?
但楼顶不是一个思考的好地方,在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里,突然有人用扩音器在喊话’,柳叶听出是女警官,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接着,沉默的警笛飞沙走石地叫了半分钟,大概在为女警官助阵吧。就在这一刻,柳叶可怕地发现,自己全蒙了:失去了判断,失去了逻辑,失去了她勉力维持的一贯性,她成了一个茫然无措的傻女人。她挥舞着法布尔的《昆虫记》,试着冲人群说什么,可是刚刚一张口,就“哇哇”地大哭起来了。
天意是唯一听见柳叶哭声的人。他站在楼下闹哄哄的人群中,当哭声一响,喧哗仿佛一下子安静了。天意这是第一次听到柳叶哭,他立刻断定这就是她在哭。他曾相信她是不懂得哭的人,但也想像过她的哭声该是怎么样?现在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和所有女人没两样,伤心、委屈、负气还有夸张。她能哭,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有好一阵没去想,她为什么哭?围观的人更多了,阳光大块大块铺下来,铺在人们的脑袋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黑。卖可乐、汤包、盐茶蛋的手推车在人群中蹒跚,生意好得不得了。有人打个喷嚏,把蛋黄喷在天意的脸上,他吃了一惊,听见柳叶的哭声还在从楼顶飘下来,跟金属片似的震颤着,在闹嚷嚷的人群上边回响着——闹嚷退下去,剩下她一个人孤独的哭。天意分开人群,很坚决地朝着百乐门挤去。警察横手—拦,他把警察的手推开了。他说:“我要进去。”一个警察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个警察揪住他的衣领。他说:“我要进去。”警察看了看那个漂亮的女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