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上虞纪行等
作者:肖复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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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父亲曹盱就不会在公元一四三年的农历端午节,一以贯之地在杭州湾大潮溯江。而上之际,迎风击浪,仿效先期的楚国人对不朽诗人及落泊官员屈原的纪念,祭祀在生是吴越忠臣,死后被奉为潮神的伍子胥和文种,祈求他们保佑一方平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曹娥,后来肯定像从南到北所有呼天抢地的女子那样,将早巳生死两茫茫的前朝大臣,骂得狗血喷头:两个破老头,还被奉为神明,为何这般不知好歹!人性不灭!人伦不绝!一千九百年前的少女曹娥,在那不见任何预兆的灾难中,哪堪忍受无与伦比的丧父之痛!怀着巴结与敬仰之心的曹盱在江上告鼓放鞭,载歌载舞,敬上一坛坛美酒,献出一头头家畜,被他宠坏了的潮神却疏于管束,听任用惊涛骇浪突兀地撞向船头,将只知父亲,不认巫师的少女曹饿的心一举击碎。
若要俏,需戴孝,哭成泪人儿的少女曹娥,其素其洁,如春开梨花冬降瑞雪。朋友在手机发来的短信中,仿佛亲眼所见,不容置疑地说曹娥身穿一袭白衣。我也觉得无论如何不会错。纵使一个人身着蓝黑衣衫红绿裙袂,那流了十七天的眼泪,也会将其洗白洗白再洗白,直教一根根纱线露出最早包裹在棉铃里的本色。
十七天的时间,足够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少女,以每天二十二里的速度,将这条全长不过三百六十里的大江大河走得一寸不剩。十个七天的时间,足够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将全身体液尽数化成泪水流出来,只留下那用一江春水也无法化开的浓烈的血性。在出海口驾船捕鱼的船夫哪能看不到听不见?在出海口听滩涂上捡泥螺的赶海人哪能看不到听不见?在左岸的沃土上耕耘的农夫哪能看不到听不见?在右岸的树林里采杨梅的农妇哪能看不到听不见?时至今日,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有一座闻名遐迩的长江公路桥,这些年来它不得不在无奈之中见证一个接一个的殉葬者。去年有一阵,一个星期之内就发生了三起。那一天,我坐车从江南赶往江北,曾经心惊肉跳地目睹了其中一起。那些人多是年轻者,只有年轻才能快捷地翻越栏杆,将自己的肉身悬挂在大浪淘沙,亦淘尽千古风流的大江之上,动作稍有迟缓,就有守桥的警察上来加以阻止。真正将自身化入波涛的人只是少数,在劝解者的真心相对之下,岁数人会转过身来引领着系在游丝上的生命,重回只有一步之遥的阳光大道。少女曹娥给这条江上赫赫有名的巫师当女儿也不是一年半载,而她又不是貌若天仙躲进深闺不与平常人见面的女子,相貌平平,反而会被更多人认识。十四岁的少女大悲大恸时,三百六十里的大江两岸,竟然人人噤若寒蝉,是在心里害怕将巫师曹盱收去做了随从的潮神水怪,还是另有其他更加难以言表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没有人分出多一点的精力来照顾她。在出海口上捕鱼的船夫,一门心思全在退潮和涨潮之间,万一渔船搁浅了,不得不下海拉船时,麻烦可就大了。那些挖泥螺的人,每天太阳跃出海面之前就得来到海涂边,搭上渔船到海口一带去挖泥螺。在他们的头脑里,潮起潮落的时间必须准确掌握,不能有丝毫误差,否则,无情的潮水在淹没海涂的同时,会随手将他们葬身鱼腹。左岸上的农夫有理由为自己的庄稼赶季节,右岸上的杨梅女放心不下躲在树后的暴风骤雨。反正是,天地间顿时失去了关怀,山水中突然埋没了抚慰。女人不哭,天下就没有流眼泪的人了。少女曹娥又没有声明自己死也要同父亲曹盱在一起。一般情形下,那些舍不得亲人要寻短见的,熬不到第七天,挥之不去的念头便会成为真人真事。少女曹娥连托梦给别人,都不肯说出永别的意思。看见的人以为她再哭一阵,就该收起泪眼,慢慢地露出笑容来。一天比一天孤独的少女曹娥,放任内心悲伤不断膨胀,直到无以复加了,才纵身一跃,将自己的花季年华交付给满江逝水。溺水身亡的人,沉到水底不会超过七日就会自行浮上水面。少女曹娥亦如期在第五天里,再次出现在这条江上。只可惜物是人非,含苞待放的少女,不得已换上另一番惨绝人寰的模样。都说她救了父亲,都说她救了父亲的尸体,都说她救了父亲并背负父亲的尸体浮出水面。一经她所背弃的人间哄传,便绵延不绝地成为此经典。
亦真亦假,少女曹娥之事,都属于她个人。凄美!壮美!苦美!他人说得越多越表明内心淤积着难以释怀的愧疚。那些听过少女曹娥泣血的人,如果在突然的良心发现后,假借神迹来稀释这类愧疚,对后人的感动与教化一定会更深刻。
因人伦而殉情赴死的事,都会在每个生生不息的家族中或迟或早地发生。那些只在家庭肉部流传的,只要不与地方政治扯上粘连,过不了多久,就只能成为一个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情感之结。少女曹娥之死一开始也是这样。从公元一四三年到一五一年,八年时光,汉朝年号从汉安、建康、永嘉、本初、建和、和平到元嘉,一共换了七个。当朝天子在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生死替换后,终于轮到史称桓帝的刘志。桓帝登上大位的第三个年头,在宫廷里当侍卫的度尚,被派到此地当了上虞长。后来的志书上有说此人为官清正,深察民情。在那些溢美之词背后,可想而知的是他对当朝皇帝喜忧好恶等习性的稔熟。自古以来为官只有一条道,乌纱帽是谁给的就得时时刻刻惦记着谁。度尚是由京城外派的县官,当然就得做出一些让皇帝喜欢的政绩。那时候的地方官,千方百计要将自己治下的地方特产进献给皇上。记得老家一带就曾有贡橘、贡藕一说。至今还有人为当地极有名气的豆腐,当年无法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成为贡品而扼腕长叹。产于老家的中药橘梗,后被专门称为英橘或贡橘,也是得益于御医们给皇亲国戚开药方时的特殊写法。度尚对少女曹娥的所谓义举,是真感动还是伪感动,姑且继续存疑。他下车伊始,就将死去八年的少女曹娥上报朝廷,硬将也许根本就是三人成虎事件中的主角封为孝女。
都说伴君如伴虎。不是人精的人做不了皇帝侍卫。度倘连皇帝都不陪了,宁肯外放,表面上是找到一个青山绿水处,获得一份人生难得的逍遥。在传说中,少女曹娥赴死后的情形肯定不只一种,这是民间文化所决定的。既然曹盱祭潮仿效的是先楚之法,死去五天的曹娥还能在烟波浩渺中,与早她十七天死去的父亲相聚,一定是汨罗江上的神鱼跑来显灵了。神鱼能背着身高七尺的屈原,从汨罗江出发经洞庭湖,再溯长江而上,千里迢迢回到秭归老家,为死在同一条江里的两位骨肉亲人穿针引钱,完全是举手之劳。这是可能性的第一种。其次,就该考虑龙的家族了,这条汇入杭州湾的大江,天造地设地归东海龙王节制。正是出门踏青的时节,龙王家的人,信步走来,就会碰上在江涛深处挣扎的少女曹娥。如果是龙太子,不说就此开出情爱之花,只要将自己嘴里的夜明珠,取出来让曹家父女含上一时半刻,那将是又一场以大悲开始,以大喜结局的天大好事。还有第三种可能,离江不远的大舜庙不是建在乌龟山上吗?少女曹娥投江的动静当然会惊醒这只正在打瞌睡的万年乌龟。说时迟,那时快,老乌龟一个翻身就将其接住,带回家中,再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