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水流向下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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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教授女儿的眼神,改说不清那是种啥眼神。改被她一看,胖大的身子就像缩水似的小下去。教授女儿慢声细语地交代了改要做的各种事,改用力地记下了。
改现在要干的活比在家的时候还轻省,可是改觉得吃力,觉得累。尤其是改想家的时候。改想儿子媳妇,特别是想小孙女,改知道想也没有用,可还是想。好在教授总不让改独自呆着。教授得了啥病,改也不明白,只是六十多的人变成了闹人孩子。按说“老还小”也不稀罕,村里的张水旺,七十多的人和孙子抢一根油条抢得满地滚,村里也没人说他是病,只说他是“老还小”。改打扫屋子的时候,看见一架子一架子的书,堆满了一间屋子,教授的女儿说这都是她爸读过的书,还有好多是他写的。改打扫那些书架的时候,教授像个受冷落的孩子,蹲在门口看她,两根胳膊扭着耷拉到前面拄着地板,改看看书,看看教授,叹了口气,过去拉起他,教授就给改笑。
改来了一星期,教授的女儿回来的时候,改正在院子的台阶上择豆角。水泥台阶抹得溜光水滑,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改就坐在那儿,教授坐在低一级的台阶上,把改撕下来卷曲的豆角筋一根挂到另一根上。挂上掉下来,挂上掉下来,改看着笑起来,就挂上了两根递给他,教授小心得不敢去接,他让改举着,对着阳光看那带着点儿绿皮的红筋,呵呵地笑起来。教授的女儿啥时间开门进来的,改没有注意到,看着改和教授在玩,教授的女儿看呆了。
改一扭头看见教授的女儿,慌得扔了手里的东西,扯着胳膊拉起还在低头找那两根挂在一起的豆角筋的教授,改那么大个子,拎着就把教授给拎起来了,教授不高兴地叫了起来。改吓住了,改不知道这算不算虐待。
教授的女儿毫不介意地过来,很亲切地喊了声改姨,没关系,没关系,你和我爸这样,挺好的。教授的女儿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知道了把生病的父亲放在陌生人手里不能太放心,所以才这么快回来,看看父亲在改的照料下生活得如何。她进门看到那情形就放心了,吃完改做的饭,又问了问生活费花的情况,她更放心了。教授的女儿留下了一些钱,放心地走了。
改来了一个月,教授一会儿看不见改就楼上楼下大声叫着改!改!改哪怕是在厕所里也赶快应一声哎!没等改从厕所里出来,教授就砰砰敲起了厕所的门,等改拉开门,见他急得一头汗,眼里都噙了泪,改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拿袖子给他擦擦汗,说一泡屎都不让人拉利亮!
教授有时候让改觉得烦,他太缠人了,改做什么都得带着个绊腿的孩子。改生气了,教授就显出害怕的样子,也不敢闹了,静静地看着改,改就不忍心了。改不知道教授没病之前啥样,她想不出,也不想了。
改来了两个月,接过教授女儿的三次电话,每次改都把教授叫来给女儿说话,教授接过电话,神情一下变得像个教授了,他严肃地问喂哪位?然后对着电话大声叫我不认识你!就把电话递给改说讨厌,这些人哪里是想做学问?全是为了追名逐利,不要理他们!
教授现在只认识改,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改的角色可能也在不断地变换。晚上听见蛐蛐叫,他会从床上爬起来去叫改,改就和他一起打着手电筒去抓蛐蛐,这时候,改是他童年乡下的伙伴。秋天的阳光洒进温暖的房间,改在窗户下给小孙女做着棉袄棉裤,他缠改,改躲着他乱抓针线的手说别闹,让我做活。教授就歪在改的身边,慢慢眼睛涩了,就伏在改的腿上睡。改等他睡塌实了,就把他轻放在一边,盖上毯子,自己继续做小孙女的棉衣。这时候,改是他的母亲。改在厨房剁饺子陷,案板噔噔地响,改的腰突然被教授抱住,他靠在改厚厚的背上唱“当那梨花开满了天涯……”改就停下来,说别闹,我给你包饺子吃。这时候,改是他的爱人。改找到了那个只放唱戏的频道,改只喜欢看梆子和坠子,改喜欢的戏并不多。可是教授只要看电视里的人唱上两句,就能给改讲出戏里的故事来,有的故事改知道,有的故事改不知道,有的故事他讲得对,有的故事他讲得不对,知道不知道,对不对,改都默默地听教授讲。改听教授讲故事的时候,她模糊地能想出教授好的时候是啥样子了。这时候,改是他的学生。
但是教授不是改的任何人,教授是改手里的一件活计,是改在家养的牛和鸡,改爱惜她的活计,也疼她养的牛和鸡。
还有,改从心里可怜教授。
改和教授在某个时候也会默默坐着,你看我,我看你。教授的眼神渐渐疑惑起来,改的心也会糊涂。改耳边还能听见抱窝母鸡咯哒哒的叫声,窗户里吹过来一阵凉风,改身上的汗就下去了,就跟在地里薅草时直起身来吹风的感觉一样。改有时候还模糊地觉得男人没死,就在牲口屋里喂完牛,蹲在门口抽着烟等她回去做饭。男人抽的烟的味混着灶火里湿柴的味,呛得改咳嗽起来,那咳嗽都是欢喜的。男人死了,那个家就没了,改回不去了。改这时候想哭。一想哭,改就在心里骂自己作精,男人死了,还有儿子呢!儿子媳妇小孙女,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自己呢!改想回家,改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回家。教授歪着头好像也在拼命用脑子想。改看他皱眉的样子就害怕,改现在知道他是脑子有病,她害怕他再这么用脑子会出事。改就拿起沙发上的保健锤,摇得呼啦乱响,这一响,改也不胡想了,教授也放弃了去抓脑子里那些闪来闪去的念头,过来抓改手里的木锤。
给小孙女的棉袄棉裤做好了,改整天盼着门铃响起来。上次儿子来的时候,答应下次把小孙女给她带来。改从不给儿子打电话,她不是不会。她知道打电话要花钱,这么花教授家的钱,改觉得不应该。还有,就是打了,改也不知道咋给儿子说,没事,就是想!
改看着电话发呆的时候,教授就格外地安静,好像在陪着她发呆。有时候,教授还会轻轻扒拉改厚厚的肩,改把他的手拉下来,攥住,他枯瘦苍白的手指从她黑红粗大的手中露出来,改就想掉泪。
门铃响了,改慌得丢掉了炒菜铲去开门,教授跟着她。门开了,是教授女儿在本地的朋友给改送工资和生活费,那人不肯进屋,看看拽着改围裙的教授,笑笑,走了。改关上门,把教授的手拽下来,往屋里走,回头,看看教授委屈地站在原地,就又走回来拉起他一起回去。
儿子终于来了,、还有儿媳妇和小孙女。改高兴得都糊涂了,拿东忘西的。教授看着改高兴,也跟着高兴。小孙女有点儿害怕这个古怪的老头,躲在妈妈的怀里不肯出来。改就把教授带到楼上,让他呆在书房里,说你不要动,我给你做饭,等我来叫你你再下来。教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改关上门的时候有点不忍心,可还是关上了门,想了想,锁上了门,抽掉钥匙放在了口袋里。
改把给小孙女的东西收拾了一兜子,又掏出两个月的工资给儿子。儿媳妇这时候回避地走到一边,打量着客厅。改想问问儿媳妇的工作咋样了,又害怕儿子错会成她想回家,改就没问。儿子说家里都好。儿媳妇瘦了,脸都寡了,但白净了不少,改远远看着儿媳妇变细的腰,衣裳穿得又紧称,身条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