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水流向下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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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没说话,摇晃着走回去。冬天到了,楼下的百日红叶子快掉光了,还有一些,青黑的干在枝上,在风里摇啊摇。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啊!改回到屋里,放声哭了一场,老赵是引子,该哭的事太多了。改哭完,又去做饭了。
改做了饭,却没人回来吃。改一个人吃了午饭。改做晚饭的时候,拿不定主意要做多少。改最后还是少添了碗水,改吃中午剩的面条。儿子媳妇和孙女回来的时候,改在沙发上盹着。听到声音站起来要去热饭,小孙女说他们吃过了。儿媳妇什么都没说,拉着女儿进了屋,一会儿听见儿媳妇的声音,“米米拉发米……”小孙女又在那张纸键盘上练指法了。儿子把手里的袋子往沙发上一扔,就坐下抽烟。改自己坐在餐桌前,扒拉着那碗凉了的面条,她也懒得去热。突然儿媳妇不唱了,小孙女惊讶地叫了声妈妈……儿媳妇走了出来,手里拎着那张纸键盘,嘶啦嘶啦,用力把那纸键盘撕成了几片,丢进垃圾桶,还用脚用力踩了踩。垃圾桶倒了,在地板上旋转。儿媳妇喊娟娟,我们不练了,在纸上能练出来什么名堂?洗脸,睡觉!儿子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又点上了一根烟。
改扶起倒了的垃圾桶,坐在儿子旁边。儿子看看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改感觉自己坐到了啥硬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本黑红皮的厚书,改认识不了几个字,可她见过这本书,这是教授写的书,教授的女儿给改看过。那袋子里还有七八本书,改一本一本拿出来看,都是教授写的,翻开还能看见教授的照片,照片上的教授显得年轻,可是板着脸,改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教授。
儿子说他是研究中国传统伦理的专家,写了这么多书,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病,也怪让人同情。改觉得儿子还要说点儿啥,可是儿子没有说。儿子说妈,早点儿睡吧。改也没有说啥,就回去睡了,改睡觉的时候,没有脱贴身的衣服。
第二天,只有儿子一个人回家吃午饭。改给儿子擀了面条。儿子说妈,以后别擀面条了,太累。改说擀个面条累啥?买的不好吃。改看着儿子,儿子到了嘴边的话就换了,妈,一个人在家,闷吧?改说有活做,也不闷。儿子就吃面条,改喝前一天剩的稀饭。儿子说妈,娟娟妈说老让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对你身体也不好。改说娟娟妈是孝顺孩子。儿子说娟娟妈说让你回来,是我自私。教授家条件好,冬天还有暖气……改看着儿子,说人家新找着人了。儿子说那人不合适,人家还想让你回去……
改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疼起来,改的泪流了出来,说儿子,你给我看看,我这眼咋了?
儿子站起来看,用手指甲给改挑了半天,说眼睫毛倒了。
挑出了那根倒睫,改的眼睛还是流了半天的泪。
改又被儿子送回了教授家。一走进教授家的客厅,就听见教授在大声喊改!改!改就答应了一声。教授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把拽住改的衣角,露出了笑容。改也笑了,一笑就想哭。
改和教授坐在长沙发上,改的儿子和教授的女儿坐在两个单人沙发上。教授的女儿给他们倒了杯茶,拿出一摞纸,上面是打印得整整齐齐的字,让改的儿子看。改的儿子看了看,没说什么。教授的女儿问改的儿子、你把合同的内容给改姨说清楚了吗?改的儿子说大概吧。教授的女儿说我看还是说得详细一些的好。改姨,我父亲很幸运,我们也很幸运,能遇到你们这么善良的人,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给他这样的帮助。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份合同的期限是十年,如果我父亲提前走了,合同自然也就终止。如果……当然,那需要奇迹。只要我父亲在,这个合同就有效,甲方,也就是我们,一次性给付三万元的劳务金,如果乙方,也就是你们,单方提出解除合同,劳务金要退还,利息按同期银行贷款利息计算。以后,改姨每月的工资为六百元,我还是会和生活费一起按时让人给你送来。这还有一些关于如何照顾我父亲生活的要求,我相信,改姨做的肯定比这上面规定的要好……
教授的女儿慢条斯理地说,改的儿子在她说的时候抽了三根烟。改在儿子点第四根烟的时候说孩子你看过了?儿子说看过了。教授的女儿说要是没有什么异议,咱们就签字吧。教授的女儿先签了字,然后把笔递给改的儿子。
儿子没有接笔,扭脸看着改,改的脸被儿子的眼光灼疼了。她慌得隔着沙发扶手摇儿子的胳膊,儿子抓住了改的手,站起来,说妈,我们不签了!改被儿子拉得趔趄着站起来,碰翻了茶几边上的那杯茶。教授的女儿敏捷地跳起来抓起那份合同,以防被水弄湿。茶水溅到儿子的身上,改看见儿子衣服上那一斑一斑的湿痕,就又看见了儿媳妇那滴水的头发。改的嘴唇哆嗦起来。教授女儿说我是考虑我父亲和改姨的实际情况,才提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你该明白,双赢才能达成协议,让步都是有底线的……改挣脱了儿子的手,说我不走。
合同一式两份,教授的女儿把一份合同和一个印着银行名字的取款袋递给改的儿子,儿子没有接。改接过来说走吧,妈送送你。
改一动,教授就跟着,教授女儿没能拉住父亲。改就和教授一起去送儿子。到了门口,改把合同和钱塞给儿子,就把大门砰地关上了。改关门太用力了,葡萄藤上的枯叶被震得落下来了几片,没有风,叶子落得很慢很慢,有太阳,叶子照得金黄金黄。
过年的时候,儿子和媳妇一起来看改了。儿子说娟娟在抓紧练琴,要去省城考级了。儿媳妇说娟娟说很想奶奶。改不清楚啥叫考级,改看儿子媳妇又骄傲又欢喜的样子,改心里也是又骄傲又欢喜。可是没见到小孙女,改的欢喜就少了几分。改不能留儿子媳妇吃饭,这是合同上规定的。儿子媳妇也不愿意在这儿吃饭。改的欢喜就又少了几分。改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媳妇的背影,走着走着,儿子的手搂住了儿媳妇的腰,改的欢喜又回来了些。改还是知足的,教授的女儿还是只打电话,从那天离开后,连过年都不回来。
春天到的时候,改在院子里种了两畦莱,那些光长叶子不结果子的葡萄,改给拔了,种成了丝瓜,改还买了群小鸡崽儿,是在河堤的早市上买的。十年很长,改决定在院子角垒个鸡窝。
又一个夏天到了的时候,河里突然有了水,好多人都跑去看,说是上游水库开闸了。改也领着教授去看。水真大,青黑的河水打着旋儿向下流,不时翻腾出白色的浪花。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