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老房子的前世今生

作者:舒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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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不敢言。
  祖母是续弦,连前祖母留下的两个女儿,父亲共有五兄弟三姊妹呢。如此人丁兴旺,必然嘈杂喧闹,太扰水饺婶婆吃斋念佛的清静。还因为水饺婶婆的家境表面维持着,其实已将坐食山空,祖父不忍加其负担,我出生之前,已经另租中华路上一层楼,搬出去住了。
  小的时候,每年春节,祖母都要早早叮嘱父亲带我和哥哥去“水饺婶婆伊家”拜年。记忆中开始的那几年,照例是要在那里留饭的。高大的座钟发声洪亮,渍黄的字画有霉迹,被仔细擦拭得乌光油亮的红木家具陈列着描金细瓷。孩子们跑上同样光可鉴人的赤楠楼梯,再从雕花扶拦上滑溜下来旷因为是春节,餐桌设在堂皇正厅,我总跪在笨重的花梨木凳才够得着。厨房另有副楼,年菜由佣人们流水地上,大鱼大肉且口味比较重,饭后我总渴得发晕,因此难忘。水饺婶婆领我们到她阴凉拥挤的大卧室,从四柱巨床的踩板底下,摸出两个散发樟脑丸味的大红柑给我们。
  仿佛听家人说过,水饺婶婆许多年来,一直靠变卖家产撑足门面,却能敷衍得滴水不漏,可见原先财产多么殷实。作为故人,父亲心中有数,遂不再扰饭。但是“水饺婶婆伊家”,仍然是我童年的美好去处。长长的胡同细沙铺就,几乎就是私家路,留一所攀着绿藤的小门楼为平常出入。两边是高墙,墙头探出龙眼、枇杷和芭蕉枝叶。墙里是水饺婶婆占地甚广的业产,红砖外墙的主楼三层高,层层均以宽大的拱形走廊环绕,百叶窗和双层楠木门。其他附属建筑印象不深,童年只觉得园林干燥而幽深,捉起迷藏简直连自己都找不着了。尤其一株枝条疯狂的老石榴,结稀稀三两硕大甜美的果。我公然垂涎,每次自然能够得逞。哥哥大我两三岁,不及我无耻,却也分得半个。晶莹多汁白里透红的颗粒儿,其神秘的排列方式让我迷恋至今。
  二○○二年冬天,为了这篇文章,我又请我的姑姑带去这所老房子寻觅故人。我姑姑叫淑环,巧合的是水饺婶婆的两个女儿也是淑字排辈,从小亲如姐妹。三人都已年过七旬,交情有增无减。
  胡同还是那样长长弯弯,因为没有其他住户共同使用,市政建设部门放任沙土流失,路面遂遍体鳞伤。园内原先绿浓花繁的林木,只留三两断桩。几盆白色塑料盆杜鹃,萎残一团。主楼外观更加沧桑衰败,犹固执顽强不让岁月。我家借住过的侧楼被族人拆了,重盖了一座刺目的瓷砖贴面的小楼。
  长廊设小几和老藤椅,主人请我们喝功夫茶。
  冬天的夕阳莞然墙头,像一枚多年不曾孵化的巨卵,被乱蓬蓬蒿草极尽抚爱着,仍是半点热量也无。
  大厅的正门锁死,我不敢扰主人太多,只站在楼梯间的边门往里望了望。沉重的老家具几乎见不到,楼上卧室大概还有几件:水饺婶婆的大床之宽大幽暗,简直可以在床上演一台木偶戏;床头搁一把沉甸甸的沉香木如意,手温依稀,闽南话叫“不求人”。
  我带了相机,但是没有勇气请求主人允许我拍照。慈祥而慷慨的梳髻老人,像一尊老家神,始终端坐在无所不至的阴影里。
  一杯热茶酹地。水饺婶婆,我来看您了。
  
  曾经的“闺房”
  
  一个水泥坪大院,两个门楼平时关一个开一个,挂两个号码相连的门牌号:四十五一四十七。两排花甬中间,界碑似的搁一口闲置的井。水质碱味重,父亲用来浇花。酷暑时,垂下吊桶,冰镇西瓜、荔枝和凉茶。或以井水泼洒发烫的庭院和外墙,可以降温。
  院内并排两座楼,一模一样的红砖外墙,层层以宽廊拱券环绕半周,木百叶护着玻璃门窗。两楼之内各有旋转木扶梯,自通各自楼层。两楼之间夹一道水泥楼梯,木栅门对望,类似现在的一门两户公寓,只不过水泥楼梯是露天的,光亮而且宽敞。联系各楼层背面公共廊台,还有一道之字形的水泥小楼梯,一直通下后泥坪,有点像欧洲老式住宅后面的防火梯。
  后泥坪上有桑有葡萄有番石榴,各家拦出鸭棚鸡屋。还有一口深水井。曾经是饮水井,童年时候喝过,苦咸。接上自来水后,井台周围仍是两楼的生活中心,男孩子吊一桶水兜头冲凉,女人们浣衣濯米洗菜,当然,还有刷马桶。
  两座三层楼像双胞脸,于是被称为“姐妹楼”。建筑风格上既体现了中国人的“血浓于水”的传统,又吸收了西方保护“隐私权”的观念。有不少大家族在海外发展后回国置产,设计上便是这样,既使兄弟家庭相对独立又彼此呼应。近几年重新翻建的另外两座相似的楼,也在中华路,不知是否命名“兄弟楼”?
  两座楼合起来有六层,住了六户人家。
  左楼四十五号,一楼阿西姑跟女儿住,女婿是儒雅的老报人。外孙女林敏比我小几岁,身材高拔柔韧,眉目如漆,明眸皓齿,十分俊俏,有几分像印度美人。夏天的晚上,我和她并肩坐在房前的石阶上纳凉,说些开心事。三楼是房东秀英姑,三个女儿。我祖父从解放前就租了二层,四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和一个大厅。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月租金只要十块钱。
  右楼四十七号,一楼住着鼓浪屿老字号“瑞香饼家”的老板一家,“文革”以后这家只剩了一个老儿子留守。肖先生插队溜号回来,没有口粮,每天两餐提着铝锅,去“鼓浪屿餐厅”打一毛钱的面线糊果腹。我曾奇怪问他,吃不腻吗,面线糊?他答:只有面线糊是不要粮票的。四十七号的二楼即祖母家对门,住着雪白美丽的阿宝姑,丈夫在海外数十年,八十年代才回来养老。她的大女儿嫁给我最小的叔叔,是我的五婶,于是,整个二楼真正成了对门亲家。三楼住着原国民党上校张圣才,曾经是驻外情报官。据说珍珠港事件前一星期,他就发电报提醒华盛顿,可惜不被重视。大赦回来的张老先生,戴金丝眼镜,拄精致拐棍,腰腿笔直,不卑不亢,风度依然瘦癯英挺,看不出长时间的囚居生涯。儿子女儿成家后,他与孙辈三代同堂,是有教养的家庭。
  祖母的家即便现在看来,住房面积不小,两百平米是有的。只是人丁发展太快,尤其我这一拨如雨后春笋的堂表兄弟姐妹,拥挤得简直要从窗口冒出去。祖母的大床最合理使用的时候,除略沾床沿的老人外,头尾相插睡了五个孩子。我三岁左右,父亲从漳州来探亲,到外婆家接我,就让我跟祖母挨着睡。本来,这是一个最优待的位置,可我整夜啼哭乃至口吐白沫,任父亲哄劝,决不苟且。小小孩不知厉害,直嚷着祖母的发髻臭。父亲只好抱了我,在沙发上坐等天亮。祖母从此不喜欢我。她的头发乌浸浸的十分厚实绵密,每天只用刨花水梳篦,不洗头。
  我自幼被外婆娇惯,每回祖母家均感不适。最痛苦的是没有卫生设备,祖母大床边遮一小通道,放一只红漆马桶,是诸多孙儿们的公共厕所,而倒马桶的女工每天仅来一次。有客人的时候其窘困可想而知。过节时家里的菜极咸,我便不敢喝水。夹着一泡尿,脸上如何讨人喜欢?祖母毫不掩饰地重男轻女,与钟爱我的父亲时有小冲突。有次父亲指使我去夹煤球以讨好祖母,我居然张着手说:“我的手这么白,怎能弄黑了!”连保护我的叔叔们都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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