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思无邪

作者: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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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恐怕真是赛过唐僧肉了。
  所以,你想想,兰小的夏天哪里是她的,简直就是蚊子的。
  要在从前,她没有中风,倒还有些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晓得伸出手挥舞着驱赶。可现在,她只会躺在那里,完全是盘中餐的样子,白白的脸上、胳膊上,蚊子们在绣花似的,有条不紊地交错着,四处勾勒出红而艳的梅花朵子,而她,也就跟梅花树枝似的,并无特别的反应。
  来宝替她洗澡擦身,发现了那些梅花,气得喉咙管里咕咕地响起来—_这一个春天。他把兰小侍弄得多清爽多舒坦呀,难不成到最后败在蚊子手下?
  2 从前面的高脚痰盂开始,到刷牙呀,灭虱子呀,看电视呀,晒太阳呀什么的,我们可以知道,来宝虽还算是个孩子,却是个极耐心的人,是个有主意的人。现在,他又把主意打到了蚊子身上。
  他用自己做试验,很快发现,人出的汗多了,身上黏湿湿的,蚊子是最喜欢的。反之,用热水洗了澡,抹得干干的,那蚊子,也不好意思再来啦。另外,清凉油、风油精、痱子粉,这是三样宝,抹到身上,凉而辣,即便被蚊子叮过,也不那么痒了。
  来宝从他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拿出几张票子,到店铺里买了毛巾、肥皂以及“三样宝”,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到万年青老婆——他远房婶婶的店铺里,而是走了些远路,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店面。那卖东西的看他出手不凡,简直不像个哑巴了,又竭力向来宝推荐蚊香和蚊蝇喷雾剂,来宝分别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他的鼻子是顶好的,闻了半天,又看了半天价格,最后还是选了蚊香,这个要便宜得多。
  燥热的夏季渐渐地逼近了,但来宝准备充分。他每天要烧四回热水。一起床,等兰小大过便,小过便,吃过早饭,他便替她洗头一把澡,这可以保一个上午。中午午觉之后,兰小浑身又汗滴滴的了,他再烧第二锅水洗第二把澡。第三把是晚饭之后,这样兰小可以舒服地看电视。第四把是睡觉之前,用以对付蚊子最为猖獗的长夜。
  3 洗四把澡,除了说起来有些哕嗦,听上去多么平常,可是,来宝慢慢地发现,这事很困难了,越来越困难了,他的手和眼睛没地方放了,他的力气没办法使了,他整个人都快要废了。
  在这之前,因是从春季一路过来,因为怕兰小着凉,又因为东坝人天生不爱在冷天里洗澡,所以每次擦洗换衣,都是隔着被子囫囵着、大概齐差不多的样子,来宝也不用太费劲,只倒腾着让兰小在被窝里翻翻身也就完了。
  可是,夏季呀,这是夏季,事情完全的不同了。
  来宝先是被兰小的肉吓了一跳。
  他想不到,一个人,身上竟可以生出这许多肉来,堆砌着,涌动者,层叠着,软得无边无际,他随便碰到哪里,都像是一下掉进个陷阱里似的……
  他还想不到,女人的肉是可以这样白法的。兰小的白,他原先也是知道的,可自在脸上。跟白在身上,又完全不同了。身上,起伏那样的多,明暗那样的多,处处都埋着巨大的玄机,直刺到来宝的眼里,让他头发昏,让他着急,要发脾气,要打人,要摔破一样东西。
  可是,不仅仅是肉,兰小身上,还有更多别的组成部分让来宝更加暴怒而焦躁,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不仅得看着,还得替她洗替她擦,替她抹痱子粉搽风油精。
  可兰小却仍是那样坦然的,安静的,似乎她仍然穿着全套的衣服。她不晓得看来宝的表情,她从小就不会这些。她从小所会的便是顺从。她带着些痴人常见的昏然与漠然,又带着半瘫者的懒惰与无力。半边身子是温热的,另半边身子是发凉的,听凭来宝替她收拾整理,抬起胳膊,侧过身子,趴下来,再翻过来。浓密幽深的体毛无辜而坦白地闪过。
  来宝的怒气会在深夜达到高潮,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开始失眠了,他爬起来,坐在黑地里,他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出,像跌入笼中的雏虎,像置身深谷的幼狮。他只能嗅嗅鼻子,可一切都给他收拾得太好,那痰盂不臭,兰小的头发不馊,席子没有霉味。
  他所能嗅到的就只是兰小的肉味,那般亲切而阴险,柔和而锐利。
  来宝怎么也闻不够了,他像猿猴那样轻轻地爬起来,坐到靠近兰小一点的地方。可还觉得不够,便坐到兰小的床前。仍然觉得不够,于是,慢慢地翻身上了床,静静地卧到兰小的身边,像一只大狗卧到主人身旁。
  他最大限度地贴到兰小身边,贴到她的肉上,可是,为什么呢,他还是那样狂躁不安?
  兰小在梦中呼出深沉的气息,那般的惬意。来宝于是碰碰她,再碰碰她,上上下下地碰碰,里里外外地碰碰,她似乎只是睡得更加深了。
  这个一辈子都没有意识的姑娘,不知是否能梦到一片天花坠落的桃林,一个少年东张西望着,犹犹疑疑地,走到风景的最深处。
  
  五
  
  1 事情就这样在热乎乎的生活中静谧地发生了,像种子从地里发芽,土埋不住,草遮不住,石头压不住。
  撒下种子,它就是要发芽了。
  2 夏季的觉,人们分成两截子睡,一段放在中午,另一段才留到晚上。中午,热得那种样子,蝉声听得人烦恼,除了睡觉什么也做不了,屋子里却也睡不得,实在太闷。大家都爱卸一扇门板下来,男人放在后门口檐下,有点穿堂风吹吹。女人则放在堂屋一侧,脸朝里,蜷起了身子也就睡了。苍蝇蚊子在周围放肆地飞来飞去,他们仍是张着嘴睡着了,有的还打起响亮的呼。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猪拱食了,睡到羊叫唤了,他们才揉揉眼睛醒了,腮帮子上被门板压出几道红红的印痕。
  有了中午这无知无觉的一大觉,到了晚上,人们就可以拿着扇子,互相串串门了。
  兰小的父亲现在因为成了礼仪吹打班子的成员,有些走千家万户的意思,大家于是也喜欢到他家了,哪里死了个什么人,哪家儿子娶了什么媳妇,各是怎样的排场,有着怎样的细节,出过什么好笑的纰漏等等,听他说说,着实有些意思,津津有味地能一直聊到大半夜,要走了,出于礼数,大家会到兰小的房里看看她。
  这一看,人们免不了要互相说说。
  这个说,瞧瞧这兰小,看看那来宝,好像变了么,不知哪里,大不一样了。
  那个说,变什么?能变到哪里去?这个,仍是痴,仍是瘫,仍是胖。那个,仍是聋,仍是哑。
  有的则会说起别的,他们注意到兰小房里的气味,唉哟,那简直就是香喷喷的了,痱子粉和风油精混在一块儿,又有蚊香在冒烟,跟仙境似的——是不是太那个了,这样讲究起来了!
  讲究点也应当。你说,兰小那可怜的,冷暖都不自知的,要由着苍蝇蚊子去叮,她那一堆肉,早就要烂臭了……真亏得来宝这孩子,好心好报,将来菩萨会保佑他的……
  人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些。说说,大家也困了,天色不早了,天上的星星都开始斜下去,他们一路打着哈欠也就一路走散了,各人回家睡觉。
  从来没有人会想到那些在夜里开放的灼灼桃花。
  就是兰小的父母,也是如此,甚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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