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财神到
作者:杨怡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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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脸红,赵老师莫名其妙也心里发虚,跟着面红耳热了。岛上的女人大多皮得像男孩,整天在泥涂里捉沙蟹在礁石上采牡蛎,就是安分些的,在家织网补网,也是混在妇人堆里,什么样的豁边话没听过,轻易哪会脸红?偏偏这个韩蚕豆是个异数。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赵老师穿了套天蓝色带条纹的运动衫裤,白球鞋,满脸汗水。他是跑步去接韩蚕豆上学的,他家住岛西头,韩蚕豆家住岛东头,他跑了二十分钟,在韩蚕豆的村口等。一见面,就把豌豆公主的话说出口了,可见真是个心直口快的。韩蚕豆脸上的紫红渐渐退去后,她拿池塘般的眼睛看看她的老师,说:“老师,我们不走大路走田埂好吗?你看,穿过这片蚕豆地、油菜地、苜蓿地和玉米地,就到学校后门了,近好多呢。”韩蚕豆说的蚕豆就是岛上人说的豌豆,所以,她把蚕豆两字说得特别响。赵老师犹豫了一下。脚步就跟着他的豌豆公主走了
田埂窄小,蚕豆花油菜花苜蓿花,深紫金黄嫩粉红喧腾着要飞起来,那田埂都快要拦不住了,田埂的尽头是海塘,海浪在堤外喧腾翻滚,他们都看不到,他们眼前心里,只是这些花。蚕豆花植株矮些,韩蚕豆走过那里,她的脚下就铺上了绚紫的地毯;油菜花长得高,正好和韩蚕豆一般高,韩蚕豆走过那里,就像公主走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后来,他们又走过了一片灿烂的苜蓿地,他们的心里都激荡起了春天般的音乐,于是,韩蚕豆就小声地唱起歌来。刚开始一些日子,唱的无非是学校里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的歌,快到夏初,他们渐渐熟了,韩蚕豆就唱些她偷学的邓丽君,先是“又见炊烟”后是“甜蜜蜜”。赵老师也会唱,并且也喜欢邓丽君,就跟:着轻轻哼。到初夏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把上学的时间提早到天色微明,说是为了避开毒日头,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想避开的是什么。要是这条田埂漫长无尽头,该有多好。他们没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可是他们的眼睛替他们说了,在校门口分别的时候,他们对望的眼睛越来越深,对望的时间越来越长。玉米窜得高高的了,他们走过玉米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前面的韩蚕豆走得慢,后面的赵老师跟得紧,他们几乎是贴着的了,赵老师个儿高,他的下巴刚刚好贴着韩蚕豆的头顶,他们贴得那么近,步调一致,一点也没有磕磕碰碰。赵老师恍惚中以为这个韩蚕豆就是他身子的一部分,所以,有一天,眼看着一块大泥疙瘩将要绊倒韩蚕豆的时候,赵老师伸出双手,结结实实,拦腰抱住了韩蚕豆。这一抱,赵老师方才感受到众人说的饱满和艳丽,他在心里低呼,天哪天哪韩蚕豆!韩蚕豆已经滴溜转身贴在他胸前,抬起了小脸,闭上了眼睛,两个人酣畅地完成了接吻的全套经典动作。像照片像画册像电影里那样到位,韩蚕豆的腰尽力往后仰往后仰再往后仰……他们完成了他们认为这一生里最热的一个热吻,在这之后,他们当然还吻过别人,但是,那些吻,都没法和这个吻相比。
田埂上的秘密,藏到蚕豆鼓鼓挂在枝干上的时候,被一个早起的农民看到了。照岛上人的说法。撞见男女亲热,就要烂眼睛,这农民当即就愤慨上了,他虽然不用像渔民那样出海,一双眼睛也一样是宝贵的。那以后,他每天早上洗脸都特意地把眼角洗干净点,擦得太重,眼角都被他擦红了,他还在为他的眼睛担心。他把他的担心说给亲戚们听,亲戚们再说给亲戚们听,他说:“赵老师的手在韩蚕豆的衬衫里,在韩蚕豆的裤子里,还有别的,你们想去吧。”但赵老师发誓说他的手多数时候在韩蚕豆的衬衫外面,在韩蚕豆的裤子外面。真的真的啊!陶校长喝止了他那样的辩解,他说:“赵老师,你只会越描越黑,你要这样说,我一点也没碰韩蚕豆!”想了想,陶校长又说:“最多,你这样解释,韩蚕豆灰尘迷了眼睛,你帮她舔出来了。”校长悄悄去找了那个农夫喝酒,他们差不多年纪,他们是一起玩大的,他们痛快地喝了一个晚上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那农夫逐个找亲戚们辟谣,叫亲戚们再找亲戚们辟谣,他说:“是赵老师在帮韩蚕豆舔眼睛呢,韩蚕豆眼睛迷灰尘了。真的!是我看错了。”逐个找过以后,他跟老婆说:“你看,我做了件多积德的事!”老婆问:“校长使了什么迷魂招让你想到积德了?”他回答道:“校长说,那是两株嫩竹笋啊,嫩竹笋你见过没?”他老婆猛点头。他说:“那就对了,嫩竹笋,一定要爱护的。”
不料,这波平了,那波又起了,赵老师的爹找了韩蚕豆的爹,他说:“你的蚕豆现在还在壳里呢,剥得出剥不出,是个问题。我那孩子呢,已经是吃国家米饭的老师了,我得给他找个一样吃国家米饭的,我们不能等你们的蚕豆剥出壳来,时间太长了我们等不起。”韩蚕豆的爹羞愤交加,说不出一句话来,狠了狠心,把韩蚕豆痛打了一顿。这打下去。不是韩蚕豆的肉痛,是韩蚕豆的爹心痛。他才把第三下巴掌甩到韩蚕豆的屁股上,就已经心碎纷纷了。韩蚕豆说:“你打呀打呀再使点儿劲呀,谁叫你给女儿取个这样的名字!等我大了,我一定改掉它!等我大了,我要叫那赵老头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韩蚕豆两眼血红,一滴泪也没流。韩蚕豆的爹抱着头就蹲地上了,碎的心,又撒上盐了。
赵老师半年之内就结了婚,新娘是他在县城里工作的女同学。韩蚕豆的爹每天护送女儿上下学,父女俩的步调悲壮得像烈士,嚓嚓嚓,嚓嚓嚓。时间飞快,转眼韩蚕豆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转眼又高考报捷,蚕豆真的剥出壳了。据说赵老头是抱着孙子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考上个大学,就意味着跃了龙门,就意味着包分配国家工作包分配国家住房,意味着子子孙孙永远剥出了壳。赵老头那时候对县城的儿媳妇已经没有了起初时的满意,他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时间过得那么快哦,等一等也就等到了。”有人把这话传到韩蚕豆的爹那里,韩蚕豆的爹说:“想得美!他那儿子也就只有配配他那媳妇,配得上我的女儿吗?”听的人都用力点头,是啊,刚高中毕业的韩蚕豆,出落得更艳丽更饱满了!
韩蚕豆就一路艳丽饱满着走过来,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该提拔的时候提拔,顺风顺水。自然,该生鱼尾纹的时候,她也一样有了鱼尾纹。她照着镜子看着眼角的纹路,就会想到当年被爹责打时发的誓言,她爹不过才忍痛打了她三下,岁月却把这三下放大到了三百下三千下,想起来就阵阵心痛。名字,已经改了,那是恨爹恨的;她如今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赵老头他看到了吗?否则,这些年,她跟谁在较劲啊?
韩蚕自己也想不到,她趴在办公桌上哭啊哭啊,哭到最后想到的却是赵老头。
二
据小方观察,韩处自从那天以后,性情大变,变得不从容了,连走路也急吼吼,高跟鞋敲着地面,擂鼓似的,脾气也急了,你一汇报得拖点泥水,她的眼光就扫过来了,冷,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会宽容地等你说完,再带笑把问题给你指出来,人人都说在韩处手下工作,舒心。小方认为问题的源头就在那束该来却没来的花上。小方第五次被韩处的眼光攻击过以后,心里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找到那束花。女人,只要感觉被爱着,她就是宽容的,她会包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