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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作者:林贤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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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平同苇岸一样,是一个圣徒。他们都那么心地开阔而纯净,怀抱爱的信仰,而且尊重所有人的信仰,相信那是"人"的最高的体现。但是,他又比圣徒多出一种战士般的严峻。他执着地追求生命的独立和自由,拒绝把生存的希望依托身外的世界,也不朝拜圣者,皈依的惟是属于自己的生命的真理,故而不时地燃起反抗暴力和奴役的愤怒的火光。鲁迅说:"能憎,才能爱。"真正的战士,大约很难避免憎恨,因为从战斗之日起,他已经被抛落到狭路之中而别无选择。然而,一平表白说:"有痛苦,有怀念,有愿望,却惟独不想有憎恨。面对生命和大自然,我极愿意自己变得宽和与博大。"他徘徊在圣徒与战士之间,他理解时代的残酷与个人的怯弱,理解生的艰难,相信"在衰朽和败落的土地上,一切生命都是不幸的",因而不想谴责长久地沉浸在黑暗里从而变得尖刻和仇恨的心。可是,他又害怕心在残酷中变得残酷,失去水分、晴朗和温暖;因为他相信,"清澈的鲜花不为蓄积仇恨的心开放",这不能不使他因放弃谴责而感到忧伤和不安。于是,他成了纯粹的诗人。在他的饱含诗意想像力的文字中,我们会不时看到同一个意象:百合花。那是他梦中的"清澈的鲜花"。他写鲁迅,写车尔尼雪夫斯基,写赵一凡和郭路生,写鬼节里的波兰人,写未来到的儿子,他们都有着百合般的圣洁的、真纯的灵魂。直到他笔下的古老的高贵的银杏树,中秋明月,都是百合的影子。文明穿越生命、民族和个人,直抵灵魂的深处散发芳香,犹如百合绽放。"百合花是否注定要在石头中死去?"一平的一生,将长久地为这个问题所困扰。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在《黑豹》一文中,那头骄傲、美丽、凶猛的巨兽,在关于它的灵魂的倾诉中,同样有着百合花的芳香。如果没有这芳香的诱惑,它不会容忍不了森林中的丑陋,卑贱和贪婪,不会向往远方陌生的大海。实际上,大海并非是永远干净、宁谧的所在,那里会有着比森林更多的恐怖、血腥和罪恶。然而,黑豹并不知道这些,未来于它只是一种憧憬。当它把鳄鱼咬死,撕碎,吞掉之后,便一直奔往大海。等待它的,很可能被大海吞没,或是在海岸边被太阳烧死。然而,无论如何,从此它是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那片森林里去了。这是一个关于作者个人的故事,也是人类文明的故事:理想与受难,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爱与恨,承认与反抗,生存与死亡。他不因宿命而否定过程,也不因过程而否认宿命;由是,我们在他的所有文字中,都能听到《黑豹》的旋律:辽阔,明净,渊深,奔突,缠绕。一段旋律是:"这头凶猛,美丽,带有梦幻的黑豹是不幸的。当它在这里梦想着获得大海的时候,它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表现这种个人和人类追求的宿命的,突出的还有女作家筱敏。
  筱敏和一平都有着宽广的思想视野,相当数量的篇章,颇类文论家说的"宏大叙事";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都是从个人的视角出发,并非横空出世般的鸟瞰历史,俯视众生。尤其筱敏,不论她的目力远至哪一方时空,最后仍然回到人类个体的渺小,庸常,柔弱,无助中去。对她来说,也许正因为来源于生存困境的切身体验,才产生了反抗的热情和迢遥的梦想。一平无论愤怒或悲哀,都不会达于极端,他的理性是健全的,足以拘系感情,此间有一个宽容、和平的缓冲地带。筱敏不同。她的爱和愤怒都是炽烈的,悲凉是彻骨的;写作的时候,她只能独自一人在极地来回奔跑。在早期,她的作品有一种东方的宁静,其实追求宁静,很可能出于心灵深处的不安。后来,当她以暴风雨,以火,以流沙,以长长的涡漩击破这宁静之后,原来的镜面再也无法修复;至此,一种更富于现代特征的美学,便因了社会和人生的价值观念的冲突而随之显现出来了。
  也许是同为女性,筱敏对妇女的命运特别关注,充满悲悯之情。在一个男性中心社会里,妇女所处是最卑微、最无力的地位。筱敏有系列的篇章,如《瑶山女》《倾听平凡》《无法吟唱》等,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劳动妇女,是平凡的生存和无声的消殒。灰色,是作者个人生命和生活的原色。这些作品,活动着她的影子,是自己与他者在平凡,孤独,日常生活悲剧的弦索中的回应与共鸣。她走出私人房间而闯进公共空间是必然的。由于她要求自己的文字忠实于自己,所以,她在这里所体现出来的文学倾向,题材,主题,都不是美学意义上的寻找,而是命运的发现,带有命运自身的逻辑。可以认为,这些散文都是作为诗人筱敏的歌唱普通女工的分行文字的一种延长。而神话,传说,历史中的女性,则是从另外的方位折射出来的关于当代女性的命运的镜象。如山鬼,她的独处是自由而悲苦的,"呼喊着人的名字,山鬼就痛哭"。《精卫》中的那只不停息飞翔的小精灵,以"绝望的执著"衔石填海,对抗和痛苦永无终期。小人鱼承受一种人与鱼、海与陆、夜与昼的撕扯的疼痛而渴望风暴,甚至焚烧深谷,并等待焚烧之后的废墟。泰山竹林寺中的竹林仙子,在作者的笔下,处于无地栖居的绝境。而厕神紫姑,生时没有人的尊严,死后却成为卫道者,降罚于如她生前一样可悲的同类。狐媚子以笑影出场,却因爱和自由的怀想而为恶犬所逐,结末是没命地逃。在《出塞》里,著名的昭君不见归路。《月上》的朱淑真,则经年在纸上漂泊,凄绝无助又不甘沦亡,遗下一卷断肠诗词,也得遭受身后千年的剿杀。总之,迄今为止,除了梦想,一无所有;作为妇女,根本无由确定个体的生存。或者正如筱敏所说:"正是一个不死的梦想,照出我们生存处境的何其不堪!"
  筱敏的文字存在着两大人物谱系,除了妇女,就是知识分子。对于知识分子,如果不是出于对责任的追问,她大抵是从孤独、脆弱的方面加以观察和理解的。的确,这是无权无势的一群,甚至是无皮可附轻如鸿毛的一群,这是无根的一群,漂泊的一群,享受着内心自由却又担戴着重重枷锁的一群。知识者惟以理性自觉卓立于世,然而他们的命运,在传统社会中与妇女大致相同,只有极少数才能获得上帝的宠幸。筱敏写了不少的卓异的知识者,其中女性就有:狄金森,克洛岱尔,茨维塔耶娃,等等。当她由衷赞美着以她们的创造而超拔于广大女性的少数者的时候,也不禁怆然感叹:"每个人的个人境况都是悲剧性的。我深深有感于这样的说法:为了逃避与生俱来的孤独,我们追寻爱情,追寻创造,这些生命的喜悦是我们给自己建造的光明的池塘,而旁边的道路依然漆黑一片。"《在行与行之间游荡》写本雅明在骚动的人群中肆意穿行,惟在单向街上。《致死的痼寂》写克尔凯郭尔穿过那株千年冷杉,才找到通往生命的窄门。《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写卡夫卡带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穿过田野,而现在,田野只余一片褐色的凄凉。还有惠特曼,他被阻绝而置身于文化的圈地之外,只好孤独地出售自己,辩护自己,独对自己的伤痛而奋力突围。这个惠特曼不是那个惠特曼。旷阔豪迈在一面,孤独寂寞在另一面,这也就是筱敏所窥见的"草叶的背面"。还有瓦尔登湖的梭罗,他远离文明之地而离群索居,做的也仍然是"孤身试验"。孤独未必是筱敏生而喜欢的,却是她所必须面对的。孤独是人生的实存,只是在于我们是否发现,是否有勇气面对它而已。筱敏在论及诗人的时候,把这种关于孤独的意识表达得非常明确:"我不认为诗人的出生必是因了曙光的鼓荡,事实上,更多的诗人叫喊,是因为他们感受着灾难的临近。无论在历史的深处,还是在人心的深处,最为重大的事件都是无法言说的,它们处在一个言语从未抵达过的疆域,惟赖风的呼啸,还有骨骼在风中的震栗。"
  一个恒在的问题:"家在哪里?"筱敏有一篇散文,叫《无家的宿命》,写的是流亡者。又有一组散文,总题就是《家》,写的是禁闭者。最后一篇题作"路上",其终结处,恰是托尔斯泰"终结在路上"。这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所谓希望,仅仅是把一条由他刚刚开始的路留了下来。路,这很使人联想起鲁迅的名篇《故乡》结尾关于希望的譬喻。它所以让人思索不尽,是因为它所包涵的,归根结蒂,是一个"有"和"无"的哲学问题。
  筱敏欣赏克尔凯郭尔关于人类的中心要点在于基数"一"的说法,并且称真正的思想者都为这个高贵的基数"一"所迷,所以才有内心里和事实上的接连不断的逃亡。脆弱是因为"一",而坚强也是因为"一"。对筱敏来说,以众凌寡,是悲剧感的来源;以寡敌众,则是英雄主义的美学依据。
  反抗是一种特殊的逃亡。因为除了反抗,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让人摆脱卑贱,孤独和痛苦的境遇。反抗无疑是对付霸权的,无论这威权来自何处,是统治者个人,还是社会集体,总之它是实有的,已成的,秩序的,庞大的,代表的是专制和奴役。由于女性和知识者是以弱势的角色出现在筱敏的文字中的,因此,她心目中的反抗者,叛逆者,革命者,都只能来自他们中间。反抗有着不同的方式。秋瑾,贞德,卢森堡,直到李九莲,她们是火凤凰,是轰轰烈烈地奔赴死亡的;法国大革命中的两位女刺客铤而走险,乃因为反抗蜕变的革命和盲目的暴力而走上断头台。十二月党人选择了无期的流刑,而他们的妻子,则选择了以苦难为伴,从而上升为山峦。妃格念尔是孤身的反抗,囚禁并不曾磨损她的意志与尊严。还有一种反抗。这种反抗,不是外向而呈迸裂状态,而是闭合的,固守的,静止的,拒绝屈从与同化。狄金森,克洛岱尔,茨维塔耶娃,从岩浆到石头,从火焰到碎银。居里夫人的寻索也是一种反抗,她孤独地走完全程,至死都在捍卫不可让度的自由。这些反抗者,他们只是"一",是异数,他们注定是无助的。尤其是女性,当她们不得不去承受为男人所放弃的苦难与责任,承受非个人的悲剧时,无疑是更为残酷的。于是,一切反抗性行为,临到最后,几乎无一不是导致失败和毁灭。这就是筱敏眼中所经过的历史和人生。正是为此,她称颂的惟是残留于血迹、灰烬和废墟之上的受难的精神,不屈的精神,崇高的精神:"为了做一个人,只为了做一个有人的尊严的人,你成了英雄。在不承认人的存在的时代,你拒绝做奴隶,于是你只能选择英雄。"在这里,英雄不是君临万众之上的集体命运的操纵者,而是被孤立的个人。他们很可能不堪一击,但是之所以仍然堪称英雄,是因为他们决心改变被奴役的地位,并且把这种反抗的欲望付诸以卵击石般的行动之中。筱敏说:"一个时代哪怕什么也没留下,却留下了一个人,一位圣洁的、伟大的女性,如荒漠中兀立着一座崇高的山,这个时代就是伟大的。""惟因为有了崇高的悲剧,人类的整个生存状态得以向上延伸。"筱敏独自奏响的英雄赞歌,同时也是英雄悲歌和英雄挽歌,此中不但富有古典的庄严与崇高,而且充满着现代的悲剧感。在作者看来,英雄主义是同牺牲和痛苦连在一起的。
  《在暗夜》有这样一段深情的倾诉:
  
  何处是我的尽头呢?你说。当这内心的询问穿过一百年的暗夜抵达我的时候,我就在暗夜 中擦燃一支火柴,然而火光瞬间就熄灭了,灼伤的惟有自己的手。我只能以内心的颤动告诉你:实在我们没有尽头。妃格念尔!
  这是狂哞,是撕心裂肺的声音。惊恐,愤怒,决绝,整个中国文坛听不到这种声音。没有一个来自乡土的作家,能够如此看待自己的出身、处境和命运。对于草原,知青张承志只是一个"移民",没有根。贾平凹的根在名士的烂泥塘里给沤掉了。张炜的根,实际上扎在表层。刘亮程是惟一的。他的文字,也许失之单调,琐细,散漫,甚至雷同,但是,根可以补偿一切。
  在同一篇文章中,刘亮程这样写下自己对牛,其实也是对同类遭际的特殊感受:"多少次我看着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轻轻松松地宰掉,它们不挣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声,似乎那一刀捅进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他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替千千万万头牛在逃啊逃,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终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们再认不出来。我尽量装得跟人似的,跟一个城里人似的说话、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动物。我沉默无语,偶尔在城市的喧嚣中发出一两声沉沉牛哞,惊动周围的人。他们惊异地注视着我,说我发出了天才的声音。我默默地接受着这种赞誉,只有我知道这种声音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发出这种声音的喉管被人们一个个割断了。多少伟大生命被人们当食物吞噬。人们用太多太珍贵的东西喂了肚子。深厚无比的牛哞在他们的肠胃里翻个滚,变作一个咯或一个屁被排掉--工业城市对所有珍贵事物的处理方式无不类似于此。"工业城市以及城里人用最无足轻重的处理方式排掉来自乡村的珍贵事物;而作者,则报复般地以最低俗、最鄙夷的语言方式把城市和城里人从精神上给排掉了。
  工业化―城市化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技术主义和集约化的每一次凯旋,都是对农业文明和生产个体的进一步的侵略和征服。它可能给整个社会带来富足,但是,仅此并不等于人性的完善和人类的进步。一种意识形态特别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霸权就建立在这上面,使一切人为的剥夺合理化,于是,作为弱势者,无论群体或个体,独立和自由的丧失便变得无可抵御。从张承志到刘亮程,他们都曾为此鸣着不平。由于现代化是一个十分庞大复杂的过程结构,每个作家所关注的环节并不相同,所以结果也就千差万别。但是,倘一概以"民粹主义"立论,则未免太省力气了。
  
  中国散文界有两个风格独异的作家,一个是朱大可,一个是钟鸣。
  朱大可以文化―文学批评引人注目,优秀的篇章有《流氓的精神分析》,《逃亡与皈依》等,他以评论文字勇敢挑战主流意识形态,亵渎圣者,扫荡流氓习气和各种民族惰性,揭露"伪币制造者",嘲笑游戏族,那类出入于象牙塔和咖啡馆里的自我迷幻,夸夸其谈的人。作为一个批评家,他思想极其敏锐,具有良好的艺术直觉。由于他有能力直接把握事物的本质,善于使用诸如象征,比喻,描写等文学手段,使文字具有一种为学院派文士所无法企及的锋锐性和生动性。在题作《门与道:最初的历涉空间》的一篇文章,说到中国文化的迁流,说:"一个以墙为生的悠远传统,从秦皇汉武开始,直至十九世纪才遭到最严厉的毁坏。但它自我闭锁的特征,还会向几个世纪之后延续。……中国革命的全部努力就在于从墙与非墙之间找到一个折衷的状态。而领袖最终选择了门,并且亲自担任守门人。所有这些政治哲学观念将用什么方式加以表达呢?他设计了下列象征性仪式:在天安门上宣布一个国家的诞生,并把这座古老的门楼当作国家的标记。"二千年历史屈伸于须臾之间,可谓游刃有余。朱大可富于理性,思维明晰,但是表达是诗性的。他反对东方的政治文化传统,却耽迷某种神秘主义哲学;背离学院的规矩,又喜欢使用一些生拗的名词术语。然而,在他那里,思想终不致在文采中迷失,这是极不易为的,虽然有时难免晦涩。
  钟鸣的随笔也有着自己的叙述语言,典雅,跳宕,不乏想象力和幽默感;其中最突出的,也最为人所看重的是"引书以助文"。早期作品如《喇叭》《检举箱》《叩头虫》《瓦》《笏,熨斗》等篇什,多有讽刺时世之意,愈是往后,思想的成份愈见淡薄,而名士气,逸民气则愈来愈甚,有的文字简直近于无聊。后来出版的三大册《旁观者》,百十万言,一以贯之地保持了原先的特色,挤满各种文化信息。实际上,这是一部意在炫耀的作品。作者以名人自居,不但炫耀知识,而且炫耀身份,把关于自己的琐屑无意义的行迹混杂在名人轶事中间。《和吴宓相遇》一文的结句是:"文学终该有痛痒才行。"说得甚好,惜乎并不相关。当说到自己的作品是什么"玩艺"的时候,钟鸣有告白说是保证"尽量说得有趣,多讲一些轶事";他说,"扯得越远,风景越好。"其实也未必尽然,远了便有迷途而不知返,以致亡失"家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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