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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作者:林贤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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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枝叶(上)
  
  别林斯基曾经指出,沙俄文学批评特别注重爵位制。其实择地皆然,只是东方国家相对显得更加势利罢了。在中国,身居高位历来有助于文名的传播,这是为一个传统的权力中心社会所决定的。五十年来,由于文艺和出版机构实行集中管理,整套行政等级体制实际上相当于"爵位制";文化官员完全可以利用职权,而不是凭借作品为自己积累文学资本。从前的政治运动固然使一些作家和作品升沉无定,近年的商业炒作,包括行内人操办的各式座谈会,也都一样可以使作品的价值错位。文学评论在权力和金钱的持续的操纵之下,已经到了无耻的地步。
  同权势相比,普通个人的批评意见将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我们仍当强调一个基本立场,就是回到文本中去。重视文本,并不等同于形式主义的文本分析。在这里,应当承认,形式主义批评着重文本结构中的每个部分的孤立观察不无意义。文本的重要性,在于它使我们撇开一切命令,禁忌和诱惑,专注于实质性研究,不但研究形式的因素,而且研究落在每一部分形式中的内容:思想,感情,人格,个性,时代,传统,不仅仅是经由组织的意象和材料。重要的是精神指向。过去,我们长期遵奉一种所谓"现实主义"--其实是客观主义--的信条,囿于机械唯物论的说教,把对外部世界的"镜子"式的反映看作是作品意义的全部,完全忽略甚至根本取消了作家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又有"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所谓"两结合"的方法,以长官意志和文件精神误导和取代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其实,无论纯粹提供社会历史的画面或者加以逻辑的说明,都不是文学艺术的特殊功能。文学的特点,除了历史的因素,还因为它是美学的和道德的,而且是主要因素。因此,文本分析应当是一种综合分析。不同角度和不同途径的分析,最终将通向综合。于是,我们可以穿过用心编造的材料结构,发现作家主观精神的每一个活跃点,他的内部世界,他与周围环境以致人类生存的全部关联。我们必须确定文学批评的以人生为坐标的新的指数,惟其如此,才能摆脱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超越专门家的狭隘的学术领地,从作为精神生成的本原出发,揭示文本的不同性质及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我们有理由期望我们的作家和文学的第二河床,承载人类自由进步的潮流,而不是污泥浊水。
  
  刘白羽、秦牧、杨朔,是一九四九年以后,整个艰窘的五十年代里第一批集中试验抒情散文的人。
  从选材到写法,不能说他们没有各自的特点。比如刘白羽喜欢记述"英雄时代的英雄生活",而且总是通过一种英雄主义把战争时期同建设时期连结起来。他不会关注那些琐细的日常生活,因为在他看来,"勇敢,搏斗,急流勇进,这样才是我们的生活"。在他的散文中,活跃着一个红色意象群:春天,早晨,太阳,火焰,大海,崇山,激流等等;由于他总是以革命之骄子自居,因此没有那些缺少革命资本而偏要歌颂革命者的矫糅造作,而能以霸气出之,纵意挥洒。秦牧在行文方面同样使用赋法,像《社稷坛抒情》《土地》等便如此;不过,采用的材料更多的是现成的时事要闻,此外是借用熟典,或是花鸟虫鱼之类,歌颂的是新人新事。"中心生活"的匮乏,反而成就了一种特色。杨朔惯用比兴,以小见大,讲究意境,刻意经营。他写"三面红旗","反帝防修",很少刘白羽式的直接议论;偶或出现"画外音",也都极其简练。对于散文,他是当古典诗一般制作的:精巧,点染,留有余韵。三人的作风确有差异,但是彼此运思的一致十分惊人。他们的作品,明显地同属于"教训文学"。作者乐于充当文学侍臣,在一个癫狂的,充满谬误的时代里,热衷于正统意识形态的盲目乐观的宣传和说教。在这里,首先谈不到作家的敏感和勇气问题,因为他们决意委身权力政治,因此不可能具备独立的心智,甚至起码的良知。刘白羽的名篇《长江三日》,记乘坐江轮游赏三峡山水,驰目骋怀,诗情洋溢;其时正值红旗漫天,饿殍塞途之际,史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秦牧的代表作《花城》,也是三面红旗的赞歌,并非风俗实录。杨朔的《蓬莱仙境》《海市》等一组还乡散记,其粉饰之严重,与"彭大将军"的还乡报告及搜集的民谣适成鲜明的对照。
  刘白羽后来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托尔斯泰的读后感,说:"读了托尔斯泰的作品,觉得自己写的东西那样淡而无味,应该撕掉,原因是没有剖析得深入生活内核而停留在事物的表面。"问题的实质,不关乎深浅浓淡,重要的是真实与否。一个作家,如果不能诚实地写作,不能恪守内心自由的原则而仰仗神圣的他者,那么不管如何的标榜崇高,最终仍将脱不掉卑贱的。
  
  孙犁同样从革命的道路中过来,所以行文常常提到"战斗",而且,字里行间确实拂荡着一股强健的气息。如《服装的故事》写到风:"现在,那些刺骨的寒风,不再吹在我的身上,但仍然吹过我的心头。其中有雁门关外挟着冰雪的风,在冀中平原卷着黄沙的风,有延河两岸虽是严冬也有些温暖的风。我们穿着这些单薄的衣服,在冰冻石滑的山路上攀登,在深雪中滚爬,在激流中强渡。有时夜雾四塞,晨霜压身,但我们方向明确,太阳一出,歌声又起。"饶有意味的是,他在另一处也写到风,那是《听风声》:
  
  我老了,听着这种风声,是难以入睡的。
  其实,这种风,如果放到平原大地上去,也不过是春风吹拂而已。我幼年时,并不怕风,春天在野地里砍草,遇到顶天立地的大旋风过来,我敢迎着上,钻了进去。
  后来,我就越来越怕风了……
  在风雨飘摇中,我度过了半个世纪。风吹草动,草木皆兵。这种体验,不只在抗日,防御残暴 的敌人时有,在文革,担心小人的暗算时也有。
  我很少有安眠的夜晚,幸福的夜晚。
  
  显然,孙犁没有刘白羽的那种昂扬踔厉的姿态,那种豪情。这固然有性格上优柔寡断的原因,但同自述说的"家庭成分不好"甚有关系;他经历过自四十年代以来有人因写文章得咎的教训,本人也遭受过批判,所以愈到了后来,愈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怕犯错误"。他写作时主动远离政治,远离重大事件,回到平凡安恬的乡村生活中去。这种选择同性情有关,同诚实的记忆有关,但同避祸求全的世故也未尝没有关系。他说:"故乡就是文学的热土。"又说"不习惯大城市生活",进城以后,"很少出门","时时刻刻处在一种厌烦和不安的心情中,很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又无家可归"。及至晚年,"蛰居都市,厌见扰攘,畏闻恶声,足不出户,自喻为画地为牢"。正是母性的乡土感,博大,深厚,柔润,滋养和造就了散文家孙犁。他写了那么多经由自己的记忆所抚摩过的乡村人物,以及草木,无不倾注深情。不少与乡村无涉的机关人事,也都能写得平实,而且蕴藉甚深,如《乡里旧闻》诸篇。可以断定,如此功力,同样得助于这固有的乡土感。
  对于孙犁,写作本身是一个"还乡"的过程。由于家园的感召,在浮嚣的世界里,灵魂就有了安定的依系而不至于随风飘失。在精神还乡的途中,他不能不是皈依传统的,无论道德,无论文章。所以,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还会常常见到节制,淡泊,退让,保守,而不见热烈的抗争。对于文革,他的态度,明显为中国传统的处世哲学所制约。他说:"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去回忆它。"晚年提倡阅读和写作古文,文字入于艰涩一途,思想大为锉减,简直退回到故纸堆里去了。
  
  在当代,与孙犁相近的作家有两位:一是汪曾祺,一是贾平凹。贾平凹师承孙犁而缺少孙犁的阅历与修养,实际成就不高,虽然被捧得厉害。而汪曾祺不同,作为平辈,他走的是与孙犁很不同的道路,后半生备受损害与屈辱;以他的修养和性情,自然可以开出新生面。在现代作家中,他是继承了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的传统的。
  说汪曾祺与孙犁相近,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两人都以故乡作为终生的写作母题;其二,深受传统哲学文化的影响。汪曾祺和孙犁都十分关怀故乡人物的命运,喜爱故乡的风俗,描叙过不少故乡的山水草木和瓜果菜蔬之类;由于江南特殊的人文地理关系,汪曾祺关于地方小吃写得特别多。这些都容易教人想起齐白石老人画的白菜南瓜种种,有一种泥土的清香。关于人物,汪曾祺尤其看重人性,看重民间"情义",如小说《受戒》写爱情,散文《岁寒三友》写朋友,都着力于美好的内面世界的发掘。因为所写不是现实中的乡土,所以缺少那种血性的涌动,记忆使它理想化了,苦难在审美的观照中变得光洁起来。同为田园诗风格,汪曾祺比孙犁多出一层江南水意,更湿润,更柔软,更清丽自然。
  右派的受难经历,对于汪曾祺的创作来说意义重大。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被无端地葬送了,直到晚年,才重新起步进入真正的创作。作为一出悲喜剧中的主角,这是刻骨铭心的。欲说还休,到底不能已于言;本意叙说人间的美好情事,却难忘种种苦难,丑恶与荒诞;自称把世事看透了,看淡了,终究不能超然如庄子,五十年是非功过,总在心底涌起波澜。关于"十七年"历史,汪曾祺有一篇《老董》可以解说。老董是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以特殊身份经历了从前清民国直到现今共和国的众多时代。由于生活不断下降,他在馆中也就不断咒骂,是一个内心深处的"愤世者"。寓褒贬于历史的实录之中,颇见《史记》精神。汪曾祺还写了《二楞子》,借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贯穿整个政治运动史。二楞子"爱诉苦",而又因为运动而有了大量诉苦的机会。他每次诉苦,都是一样的台词,开始声泪俱下,使闻者无不动容,而最后归于木然寂然。对于文革,汪曾祺留下不少文字。其中主要记叙个人经历及见闻,但也有直抒胸臆者,个别地方甚为激烈。如在《一个过时的小说家的笔记》中论及知青问题:"知青问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块癌肿。是什么人忽然心血来潮,把整整一代天真、纯洁、轻信、狂热的年轻学生流放到广阔的天地里去的?这片天地广阔,但是贫穷,寒冷,饥饿。尤其可怕的是这片天地里有狼。发出那样号召的人难道不知道下面的基层干部是怎么回事?把青年女学生交给这些人,不啻是把羔羊捆起来往狼嘴里送。我们对知青,尤其是女知青,是欠了一笔债的。"汪曾祺在文章中还多次提到"知青",鸣着不平。他记录了不少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的惨况,如老舍,金岳霖,赵树理,沈从文,以及戏曲界同行多人。《名优之死》纪念京剧界一代才人盛戎,对于死者,他总结说是"死于精神上的压抑"。在"火红的年代",几乎全体知识分子都是受迫害、受压抑的。他还写了不少文史随笔,如《贾似道之死》《午门》之类,现实感是鲜明的。其中,关于明人杨慎的就有多篇。杨慎虽在官场,却抱持诗人的气质,结果,犯了"言论自由罪"被判流放,最后以七十余岁高龄死于寺庙。知识分子与权力者的角逐,已经有了二千年历史,最后胜利的仍然是权势者。汪曾祺反复感叹知识分子处世和写作的艰难,他提醒道:"我们对于明清之后的名士的思想和行事,总要于其曲曲折折去寻绎。不这样,他们就无法生存。"又说:"人生多苦难。中国人、中国的知识分子生经忧患,接连不断的运动,真是把人整惨了。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却能把一切都忍受下来,在说起挨整的经过时并不是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倒常用一种调侃诙谐的态度对待之,说得挺逗,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事。这种幽默出自于痛苦。惟痛苦乃能产生真幽默。惟有幽默,才能对万事平心静气。平心静气,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缺点,也是优点。"所谓"优点",无非是弱势者,无权者借以保存自己罢了。对于历史大悲剧的产生,唯物论者总是归因于体制,这是无可挑剔的。但是这样一来,无形中等于给个人或统治集团开脱罪责。汪曾祺是不愿放过权力者个人的责任的。也许在他看来,中国的最高统治者总是处在权力金字塔的顶峰,国家即朕,是权力的唯一代表。由于他一样注重政治中的人性,所以不能容忍作为个人受到社会--首先是权力者--的压迫,欺骗和摧残。权力者的存在,如果与公民个体的自由和幸福无关,这种"伟大"是悬空的。所以,汪曾祺会说:"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对于秦始皇,我对他统一中国的丰功,不大感兴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与我无关。"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惦念着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的写作。在他那里,秦始皇和汉武帝有何区别?他何以对这位建树了赫赫武功,致力于中国"大一统"的皇帝感兴趣?这是有意味的。但是可以肯定,对于任何专制统治者,他在内心里是对抗的。
  汪曾祺自称是一个"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他解释说,"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但是,他的人道主义不是源自法国大革命的那种欧洲近代思想,而是从传统文化内部,主要是儒家思想中寻找精神资源。他认为,"孔子是个很有人情的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仁"的思想,"温柔敦厚"的诗教,从小给他以熏陶,以致到了后来堕入逆境之中,犹能感受生活的快乐,不致丧失对生活的爱,追求情趣,追求美与和谐。他总是用他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发现普通人身上的诗意的光辉,笔下的小百姓,没有一个是作为坏人活着的。在"革命"中丧失的人性,在文学中获得了复活--这就是汪曾祺的意义。
  但是,东方式的哲学-美学观念,在苦难的现实中常常流为麻醉品。就说汪曾祺,当他对小人物的悲剧命运作契诃夫式的刻划时,就因为过于注重美感的捕捉,暖色的渲染,民俗风情的工笔描画,以及笔记式叙述,在艺术效果上,就容易变得散漫,轻浅,琐碎,缺乏思想的深度。他承认没有太多的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写不出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就是因为深潜在血统中的"乐天"的,"中和"的思想的作用。但要把关于中国前途的乐观的信念传达给世人,这信念却又并非建立在艰难的斗争,甚至是绝望的反抗上面。西方哲学中的"异化"一词,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汪曾祺说中国不具备产生《变形记》一类作品的条件,其实是不确的。无论东方或西方,人的异化现象同样存在,只是根源不同,或者是文化专制主义,或者是科学技术主义,如此而已。鲁迅的《狂人日记》,《求乞者》,《墓碣文》等等,便是绝望的,孤独的,荒谬的和痛苦的。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作家的风格一致,但要求对社会环境有正常的感受能力;当社会充满专制、不公和苦难时,作家必须具备一副可以呼喊的喉嗓,而不能强调诗学的需要,专一发出猫样柔媚的声音。好在受难记忆拯救了汪曾祺,让他依然有沉痛,有悲苦,有愤慨,有不平,而不是一味的温静,幽默与悠闲。一九八九年八月,就在这个时候,他宣言似的说道:"我是一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点如我家乡话所说的心里长草。"稍后,他写了《随遇而安》,说明他并不"安"于"遇"。他说:
  
  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经死掉的,大多数都还在努力地工作。他们的工作的动力,一是要证实自己的价值。人活着,总得做一点事。二是对生我养我的故国未免有情。但是,要恢复对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轻信,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恐怕是很难了。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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