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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作者:林贤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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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个人性是通过作品的具体形式呈现出来的。形式是惟一的存在,除去形式,个人无所栖居。在形式中,关于个人以及相关的一切材料,都成了形式的形式。大概这也就是一位德国文论家说的所谓"内在形式"。政治立场,思想倾向,在作品中都必须化为个人的艺术形式,审美形式,并使之转换成为生命中可感的内容。惟其如此,政治思想才不致强加于艺术,游离于艺术,它才可能丰富艺术的内涵而与艺术结合成为同一的生命机体。在艺术中,没有任何具有直接社会性的东西。作品的意义,完全内在于形式,而形式又内在于感性。本雅明说:"一部文学作品的倾向只有在文学意义上是好的,在政治上才有可能是正确的。"马尔库塞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就是:艺术的政治潜能仅仅存在于它自身的审美之维。传统的关于内容与形式的划分的确太僵化了,其实是可变动的,互为形式的。形式中最具个人特点的是语言,此外还有主题,文体结构,中心意象,惯用的修辞手段,等等。其中,语言是构成风格的第一要素。布封有名言道:"风格就是人。"作家的个人气质,智力,想象和感情,在主观方面影响着风格的刚柔尊卑;在客观方面,风格则由题材的性质所制约。不过,作品本身的性质愈具有客观性,作家的主观的风格表现将愈加隐蔽。英国作家昆西认为,依靠客观性因素--外在的事件,可能的现实,偶然的细节--的作者,不如那些在自己的领会和特定感觉中去提炼作品的形式和内容,即偏于主观性因素的作家那样倚重风格。对于作家的把握,除了风格,突出的还有自我感觉。自我感觉是世界上最具个人性的东西,也是最可靠的东西。虽然感觉会从风格中得到显现,但是风格还不能完全囊括感觉的效能。它可以于顷刻间抓住事物的细部,也可以拥抱其大无比,神秘玄奥的氛围,于混沌中制造某种调子。那些以"个人化写作"自命的"先锋派"作者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其作品除了缺乏思想内涵,最致命处恰恰因为相率逃避政治和社会而失去了感觉,在隐匿的小团伙中失去了面目。从个人出发,最后消失了个人。本雅明指出,有一种东西可以阻碍艺术的再生产,那就是"艺术气息",也有译作"气味"和"韵味"的,它表明艺术作品得以在其中创造自己并表现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历史情况,这种情况界定艺术作品的作用和意义。这里说的艺术气息,其实大可以视作自我感觉与风格的合成。要辨识作品的个人性,必须善于把握艺术气息;当个性泯灭时,艺术气息就随之消散了。
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如果把个人性看作外部标志,那么,悲剧性便构成它的内部肌质。什么叫悲剧?简而言之,悲剧就是自由的毁灭,是命运的不可抗性。所以,维持现状就是悲剧,"不准革命"就是悲剧,一切失去自主性的行为都是悲剧。悲剧性这个词带有双重性,一方面是关于世界的灾难性的陈述,一方面是对于种种苦难的自我感觉、体验与深思。乌纳穆诺对此作过专题研究,阐述"生命的悲剧意识",强调主体性方面。不过,根据他的表述,这一概念超越了生命自身,而远及于宇宙,不但为个人所拥有,也可能为整个民族和人类所有,这就有了更广的涵盖性。人类存在本身就是一部悲剧。它以大量的冲突,侵害和毁灭的事实,呈现在历史社会和日常生活中,从战争,瘟疫,大清洗,集中营,直到所谓"几乎无事的悲剧"。马克思在一则美学札记中写道:"革命是最适于悲剧的题材。"恩格斯就拉萨尔的历史剧《济金根》发表评论意见时说,悲剧表现的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雅斯贝斯同样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论述悲剧发生的普遍性:"当新的生活方式方兴未艾时,旧的生活方式仍旧历久不衰。新的生活方式以惊人的突破来对抗旧的生活方式时,一开始必然会失败,因为后者的持久力和内聚力并未消耗殆尽。新旧交替便是悲剧的领域。"所有严肃的,富于探索和革新意识的政治家,包括哲学家和宗教家,对于现实社会的描绘都不会是满足的,总是有缺陷,有危机,有不幸和不平。文学的悲剧性,其实是作家对于现实的真实把握,其深入的方向,必然是对现存秩序的否定。显然,悲剧性不但具有写实性,而且包含了作家对现实的评判态度。
对于悲剧,亚里士多德要求唤起观众的恐惧与怜悯。黑格尔基本上接受了这一观点,并且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克尔凯郭尔欣赏黑格尔论及怜悯的一个说法,即"真正的怜悯同情与对受难者的道德辩护的融合",并强调指出,黑格尔宁愿考虑一般的同情及其在不同的个体中的差异,而他本人则倾向于那种与不同的悲剧罪过相关的同情。他补充指出,"同情"一词兼含"受难"和"共鸣"之意。他说:"悲剧性带有无比温柔的特色;从美学意义上说,它对于人生无异于神圣的爱和仁慈;它甚至比这更温柔多情,因而我可以说,它就像母爱一样,既给人抚慰,又造成烦恼。"悲剧性,是对绝对性的摈弃而回到现实的相对性上来。所以,时代在丧失悲剧性时,实际上得到的只能是绝望。我们过去长期强调"形势大好",一直讳言悲剧。文学,当然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这样的合唱团。结果是人为的悲剧接连发生,而我们却无法认清悲剧的根源所在。所谓"积重难返",致使疗救变得加倍困难。克尔凯郭尔曾经提醒说:"在悲剧性中含有一种悲伤的情感,一种治愈的力量,这是不应忽略的。"乌纳穆诺在阐释生命的悲剧意识时,特别提到哭泣,说:"圣殿之所以尊贵庄严,就因为它是人们共同前往哭泣的地方。一首普遍为那些受命运折磨的人所唱的《乞怜之声》,它的意义并不亚于哲学。单是治愈病痛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学习哭泣。"在他看来,哭泣分明是一种力量,可以把众人结合在一起。桑塔耶纳曾经对审美判断、道德判断和知识判断作过这样的区分:前两者属于价值判断,后者属于事实判断,性质很不一样。"假如知识判断有什么价值的话,这价值也是派生的。"他明确表示说,"我们全部的知识生活,只因为同我们的苦乐有关,才有其存在的理由"。我们讨厌道德说教,就因为它在知识系统内而僭妄地作了价值判断,而没有关于苦乐的丝毫真实的感受。对于命运,仅仅思索是不够的,必须通过感受。我们说悲剧性,在道德的维度上,其实就是悲剧感。惟有对现实的悲剧感受,我们才会意识到作为人类的自身的责任。
悲剧性还有一个维度,是哲学维度,形而上维度。克尔凯郭尔在比较古代和现代的悲剧时认为,古代悲剧中悲哀较深,痛苦较轻;在现代悲剧中,痛苦较大而悲哀较轻。悲哀与痛苦不同的是,它更富于情感,而痛苦则暗含了对受难的反思。当然,这种反思是伴随了忏悔,焦虑和悲哀,伴随了种种情感的;也就是说,它始终富于生命的,而且包含了对生命的有限性的沉思。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关作品的悲剧性,我们看到,诗经偏于现实图景的描绘,建安诗文偏于道德的怜悯与谴责,汉诗则明显偏于生命哲学。屈原的离骚和曹操的短歌,实兼三者而有之。唐诗,宋词,元曲,都不乏悲情之作,毕竟为数不多,而且缺乏深度。巅峰式作品,是后来的《红楼梦》和《阿Q正传》。它们堪称文学的典范,就因为打破了传统的观念和手法,通过创造性的形式,容纳了巨大的悲剧内容。中国的传奇,小说,戏曲,大抵是喜剧性的,即使是悲剧题材,也都往往有"大团圆"的结局。这种"中和"的美学传统可谓渊源深远。是鲁迅的作品,使中国文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也就是从喜剧性向悲剧性转变,从古典悲剧向现代悲剧的转变。惟有在现代,才能痛切地感受和自觉地认识到人的悲剧处境;但是,能够把问题提升到文化哲学的高度,并且作了相当完好的艺术处理的作家,实在只有鲁迅一人而已。真正伟大的悲剧作品,大多产生于俄国和西欧,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是值得研究的。这些作品具有非凡的思想深度,可以说,都与悲剧性的存在有关。就说戏剧,契诃夫在自己的剧本中使用被称为"一种新的崇高的不协调"的形式,给观众造成喜剧的印象,但是,其中也有足够的东西让观众产生悲剧的共鸣。易卜生也如此。果戈理,莫里哀,萧伯纳,直到达里奥·福的讽刺喜剧,现代西方的一些荒诞剧,如著名的《等待戈多》等,也都含有很大的悲剧性成分。至于卡夫卡的寓言小说更不用说了,那是全部可以当作悲剧阅读的。纯粹的喜剧是缺乏内涵的。快乐的艺术,当有多种代偿品,惟悲剧不能。杜威所以不承认"绝对艺术"与"实用艺术"为艺术,就因为它们只是"被动的娱乐和消遣"。在一个专制的,以暴力为基础的社会里,文学作品尤其不能以取悦为目的,相反,只能带来痛苦和疑问。萨特把这种状况叫做"强迫意念",说这些作品"不是让人观看世界,而是去改变它"。在西方,古代悲剧是表现崇高的,在现代,即使没有悲剧英雄,崇高也将成为一种品质,一种格调而保存在文学作品之中。
文学的本质、效用和评价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当我们明白了文学是什么,明白了审美具有怎样的层次之后,就可以确立评价文学的标准了。在这里,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审美标准。如果允许变换一个概念来述说,就是"文学性"。马克思论艺术,是历史与美学的二元标准,毛泽东说是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后来又将政治标准具体化为"六项标准",我们一直袭用这种二分法。在西方,标准也不划一。大批评家艾略特建议以审美标准评判文学的文学性,而以超审美标准评判文学的伟大性,也是二元分立的。取二元或多元标准来衡量文学作品,无疑地把一个生命贯注的有机统一的精神实体给割裂了,实质上是取消了审美本身。的确,对事物的观察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像《红楼梦》,鲁迅就曾指出过:"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不过,如果要从政治学,伦理学,历史学等诸多方面进行批评的话,首先便改变了《红楼梦》的文学身份,而把它纳入另外的不同学科的范畴里去了。这里确实存在着一个本体论问题。要确立文学批评的标准,必须把批评对象定位为文学,从文学的定义出发,性质出发,把审美分析的眼光集中在文学形式上。我们可以说思想,说内容,说素材,但是就是不能离开形式。也就是说,这是形式中的思想,形式中的内容,形式中的素材,是形式把这一切审美地组织到一起,一切被同化在形式之中。通过形式,一部文学作品,就这样为审美目的同时也就是批评目的这一原动力所吸引,把语言,材料,文学世界,以及作品之外的人类的行为经验,思想和态度,一起构成为一种复调式的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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