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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2期

完美的旅行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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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很多故事都是在火车站发生
  
  1972年某个夏夜,一个叫陈忆珠的女人走出了T城的火车站。从北京开来的这列直快,晚点六个多小时。十一小时的旅程变成了近十八小时。车抵T城已是深夜。远处是一个漆黑无语的城市。除了站前广场几盏昏暗的路灯之外,这个城市其余的路灯都被武斗的枪弹或者孩子们的石头敲碎了。这是一个没有了灯光抚慰的城市。在巨大无边的黑暗面前,站前广场的灯光看上去是那么瘦弱伶仃和不堪一击。
  这个没有人接站的女人只好走进候车室。她只有耐心地等待天亮。等待城市苏醒。早班第一辆公共汽车还有四个小时才会打着哈欠开来,假如它准时的话。好在候车室人并不太多,T城不是那种处在交通枢纽和要道上的城市,比如郑州、石家庄什么的。联接T城和外面世界的,只有两条不那么重要的铁路支线,人们称它们为南、北同蒲。要不是因为在这个乱世一切都反常火车常常晚点的话,在这个时间,T城火车站候车室的人应该更少一些才对。尽管如此,陈忆珠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空着的长椅。这下有卧铺睡了。她高兴地想。坐了十八小时的硬座,腿都坐僵了,双脚也肿胀麻木。她几乎是快乐地躺下去,一下子放松了身体。松弛和舒展的快乐使她感到身体像水一样波动和荡漾了一阵。一波一波的浪,从里向外,起伏着,带着某种隐秘的芳香。陈忆珠是一个乐观的女人。一个乐观的女人其实很容易识别。在灰蒙蒙的人群中,她们有着高原雪域般的清新和阳光似的明亮。生活的灰尘不能使她们蒙垢。
  现在她把自己安排得很舒服。头枕着行囊。狭窄又硌人的木椅在她身下似乎是一张辽阔松软的大床。它甚至还给人岛屿似的感觉,比如,南太平洋上的那些与世隔绝的美丽的小岛屿,有着最充足的阳光和最丰沛肥硕的热带花朵和女人。肮脏、空气污浊和满地狼藉的候车大厅被明净的海水淹没了。这个女人她似乎是幸福地睡在星空的下面,宁静得像一棵植物。瞧,当那个迷途的孩子走进候车大厅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个,感觉到了这个。陈忆珠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她伸了一下蜷得发麻的腿,却蹬在了一个人身上。于是她看见了坐在她脚边的那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或者说,一个少年。
  她坐起来。
  “我打鼾了吧?”她愉快地问那孩子。
  “没有。”孩子说。
  周围有好些椅子空着。可那孩子却挤在她脚边。这有些奇怪。当然,要不了多一会儿,那些空着的椅子就会被人肮脏的屁股填满了。要不了多一会儿,候车室就会重新变得嘈杂、热闹和拥挤。陈忆珠抬起手腕看看表,五点一刻。再有一刻钟,早班公共汽车就应该开出车场了。醒得可真及时呀。她想。她马上拉开她的行囊,掏出一把梳子,鲜艳夺目的大红,不知是塑料还是牛角的,她匆匆拢了几下头发。立刻,清新的精神如醍醐灌顶似的回到了她的脸上。
  孩子始终在看她。
  “你去哪儿?”她随口问。
  “东京城。”孩子回答。
  “哪儿?”她很惊讶,她从没听说过“东京城”这样一个地方,“东京?日本的东京?”
  孩子摇摇头。“东北。”他说。
  “你和谁去?”她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谁。”孩子安静地说。
  “你一个人?”
  “一个人。”
  她懂了。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一个流浪儿。可是这个流浪儿衣衫整洁,面孔也很干净,从那上面还看不出流浪生活的痕迹。陈忆珠不笑了。她用清明的眼睛凝望了这孩子一会儿。多么明亮的一个孩子!她在心里这样喊了一声。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明的气息,只不过它被某种东西遮盖了。候车室的灯光就在这一刹那无声熄灭了。黎明的熹光中,污浊的空气突然像尘暴一样降落在孩子身上。这可不是他呆的地方,她想。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了孩子。
  “我们走吧。”她说,“跟我来。”
  孩子没有问,去哪儿?孩子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把自己的手信赖地交给了她。孩子的手冰凉而光滑,像条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小鱼。这感觉是新鲜的。她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牵过一个孩子的手。她是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她回头看看那孩子,孩子忽然羞怯地朝她一笑。那是花朵初绽的时刻。他身上那种光明嘹亮的气质一下子绽放出来,就像破晓的鸡啼。她突然觉得心疼。美好又脆弱的东西总是让她心疼和痛惜。她对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残忍的故事里。
  陈忆珠是一个医生。她在T城一家医院做眼科大夫。她是一个住院医师。这是医师的等级中最低的一个级别。在它上面,还有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这一系列冰冷洁白的台阶。医院从来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在这方面,它壁垒森严的程度几乎可以和军队相媲美。
  当然,在1972年,它的等级制度被彻底摧毁了。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们也许正在用刷子和去污粉刷厕所的抽水马桶,而一个护士,则有可能站在无影灯下,做针刺麻醉的手术或者是为小儿麻痹的患者做割治埋线的治疗。这就是出现在那些年代的所有新生事物中的一种。
  不过,陈忆珠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动,至少她还在做着临床的工作。她也没有参加任何的革命群众组织,她天生是个逍遥派。“逍遥派”这称呼真是让她心生欢喜。她喜欢这其中那宽袍大袖的飘逸之气,有一种难得的诗情和浪漫。医院建在城边上,和郊区接壤,从大门走出不远就可以走进庄稼地和菜田。在青纱帐起来的时候,人很容易被芳香的绿色吞没。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景色就成了孩子刘钢眼中见惯的风景:那是这个暗淡冷漠的城市唯一亲切明亮的一个角落。
  那个夏天的早晨孩子和女人就走在这样的一片绿色中。所有不洁的气味:隔宿的候车室的浊臭、公共汽车上呛人的汽油味儿,像退潮的海水一样退出了他们的体内。现在他们的胸腔变得像沙滩一样洁净。女人告诉孩子,这是玉米、那是油菜、那是谷子和蓖麻、那是……孩子默不作声。他认识这些。这一切。田野、泥土、正在生长的庄稼、粪水的气味儿,它们多么强大和迷人。它们洗涤着他。他的脚变成了魔脚,走一步一个泉眼,泉水汩汩地从他脚心涌入他的身体。他柔软下来,松弛下来。他保持一个僵硬坚固的姿式已经保持了太久。他温驯地默不作声走在女人身边,上楼,进屋……女人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了窗子。田野的气味儿像光线一样涌入。这让他安心。他听话地做着女人让他做的事,在水龙头下洗着手脸。清凉的自来水哗哗冲击着他的掌心。他第一次觉得自来水是一种活水,从地心一条看不见的大河流来。带着活水迷人的腥气。后来他安静地坐在窗下,看女人进进出出忙碌。女人端来了早饭,煎鸡蛋、玉米面糊。它们金黄的色彩和热气一下子模糊了这孩子的双眼,他流出了眼泪。
  女人放下了食物。好了。她想。她抱起胳膊坐在他对面,看他哭。女人没有劝阻。女人看眼泪怎样滚出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黑菊花似的眼睛。先是一颗又一颗,又大又沉重,像一些有重量的珠子。后来连成了串。在无声和漫长的哭泣中这个孩子身体和心灵中的灰尘都被冲洗掉了,流走了。女人觉得这个早晨变得轻盈起来。光明起来。女人喜欢轻盈和光明的事物。
  “你叫什么?”她微笑着问。
  我们当然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还知道了一些别的,关于他的来历,关于他对T城生活的隔膜和憎恶。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这个女人相遇了。就像——灰姑娘遇到了仙女。这是经典的童话的模式。现在女人就扮演了类似仙女的角色,听一个迷途的孩子诉说。他说得又急促又匆忙,像在奔跑。他说他要回家,回东京城,去看爷爷、奶奶、花壮(一条狗)和黑鼻子(他的羊妈妈的后代),他离开他们,亲人们,已经整整两年了。他说阿姨你知道东京城吗?知道老爷岭吗?那里是林区。那里有红松、落叶松、鱼鳞松,还有漂亮的白桦树、落叶栎树、槭树、紫椴树、杨树……哦,那些树啊,到秋天,浅黄、金黄、明黄、金红……真迷人啊!对了,还有榆树,在夏天,下过雨后,榆树下就长出了榆蘑,也叫黄蘑,用黄蘑炒菜、做馅儿,那可真叫好吃!还有那些灌木丛,山地虎榛子、绣线菊灌丛,那里藏着的好吃的可真多呀。木刻楞的房屋,屋后流着溪水,不知道那水是从哪儿流出又要流到哪儿去,这显得有些神秘,那就是看林人也就是爷爷的屋子。爷爷以前是伐木工,后来,得了老寒腿病,就做了看林人……爷爷腰里一年四季别个酒葫芦,酒葫芦里是鹿茸啊人参啊之类的药酒。爷爷吱溜抿一口,脖根就红了。爷爷年青时喝酒就上脸,可却是没人能比的好酒量……他们那天告诉他爷爷死了!说是什么胃里长了东西,这他可不相信。爷爷除了老寒腿身上简直没一点毛病,一顿饭能吃五六个贴饼子喝三碗棒茬粥,怎么会死?而且爸爸也没回去奔丧,说是搞什么大会战!他说阿姨你相信吗?你相信不相信我爷爷会死?他黑菊花似的睛眼凝望着女人,这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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