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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2期

完美的旅行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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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她独自居住的这间屋子成了刘钢最喜欢最热爱的地方。差不多每个星期天,这个孩子都会乘13路汽车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一进门就嚷嚷,“嗨我没误火车吧?”旅行现在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比吃饭重要。比睡觉重要。比和小伙伴们游戏重要。甚至,比和父母相处重要。旅行的光芒照亮了刘钢其余时间的生活,T城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挨过六天灰暗沉闷的日子,然后就迎来了光明的一天。这一天就像红日一样跳出海面,把平凡的岁月之水照耀得辉煌灿烂,金波粼粼。
  他们是两个最好的旅伴,不娇气,能吃苦,精力充沛,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一样敏感,感知自然的能力就像植物感知四季。他们坐在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小屋里,开始他们的行程。那开始的一刻是神圣的,充满仪式感。他们屏息静气,手心对着手心。陈忆珠说,好,我们上路,徐霞客。于是他们就背起想象的行囊出发。他们在出发的刹那间松弛下来,身心充满欢乐。他们每一次的旅行路线,都由陈忆珠精心设定。几个月来,他们有过壮丽和艰苦的西行,走西安、走兰州、经天水、过嘉峪关,直达伟大的敦煌。他们也有过轻松的江南之旅,在苏州看园林,在西湖泛舟,吃“楼外楼”的醋鱼,喝龙井。他们还有过文化之旅,凭吊赤壁,登北固山、岳阳楼,一路发思古之幽情。大西南也同样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从武汉坐船经绝美的三峡到重庆,从重庆,又乘上了开往成都的火车,从那里他们抵达贵阳,然后,陈忆珠停顿了一下,建议,他们从贵阳折向西去,经安顺、六盘水,最后到达——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
  为什么要去威宁这样一个偏远、交通不便又并非旅游胜地的地方,陈忆珠没有说。陈忆珠说,知道吗刘钢,那里有草海。那是贵州最大最美丽的湖泊。说这话时,陈忆珠的眼睛就像真实的草海一样动人而多情。
  也许,这牵涉到她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不过她不说。刘钢也不追问。刘钢也从不追问别的。比如,你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家,没有孩子?刘钢一点儿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或者不好,像别人有时悄悄议论的那样。他喜欢陈阿姨这样。陈阿姨不是他妈妈那样的女人,陈阿姨是……是动物。在茫茫人海中刘钢很容易识别那些善良的食草动物的后代。所以,陈阿姨就是有秘密,那也是一个和人类的阴暗毫不搭界的光明的秘密。
  刘钢热爱这样的生活。刘钢觉得他现在变成了一只鸟,到处飞翔。他喜欢这自由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流畅。没有任何阻力。飞翔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飞翔是真实的,而生活本身,倒变得虚假。T城不再是他的牢笼了,因为他知道他的精神可以到达多么遥远的天边。
  只是,有一个地方,刘钢和陈阿姨迟迟地迟迟地没有能够到达。那就是——东京城。为了这个,整个东北,整个东三省,他们都回避着。他们的身影,几次在它的边缘徘徊,在就要接近它走进它的时候突然掉头而去。他们到过秦皇岛、山海关,到过赤峰、乌和浩特,他们在亲爱的东三省的边缘游荡,然后转过身去。
  现在刘钢也成了一个热爱地图的孩子。他阅读地图就像别的孩子阅读小人书。那些地名,密密麻麻散布在纸上,它们在他的注释中变成花蕾,在他抵达它们时它们就像花朵一样开放。这想象无比快乐,充满挑战性。他开始在地图上寻找那些更陌生的名字,比如,伊尔库次克、贝加尔湖、新西伯利亚、秋明和莫斯科,就这样他看见一条铁路线穿起了这样一串花蕾。它们沉睡着,散发出某种神秘和黑暗的异香。他微笑了。他知道那是一种召唤。后来他见到陈阿姨的时候,他说: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看这些地方呢?”
  陈忆珠有些惊讶。
  “好,刘钢,不过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行,”她说,然后她说了一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于艰深的话,“俄罗斯是我的一个梦想。”
  “我们可以去?”他仰起脸。
  “我想我们有办法过境。”
  他笑了。他们当然有办法去任何地方,他们是鸟啊!现在他知道了那一片辽阔的土地还有一个名字叫“俄罗斯”,不光叫“苏修”,也不光叫“老毛子”。后来,他还知道了那里不仅仅有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这些修正主义者,还有——诗人,是他们使那片陌生的土地变得善良、美丽和动人。陈阿姨背诵着那些诗篇,眼里闪烁着感动和憧憬的泪水。他们就要到这样的俄罗斯去了。这真叫人兴奋。后来,他一遍一遍地问陈阿姨,我们准备好没有?陈忆珠说,快了刘钢,我们快准备好了。
  
  所有旅途的终点最后都是13路汽车的尽头——这间亲爱的小屋。它永远在庄稼和菜田的后面,在杨树的绿荫中等待着他们。他们精疲力尽,风尘仆仆,小屋就是抚摸和安慰。然后就到了那个时刻,陈阿姨说,刘钢,我该去烧水了。她站起来走进厨房,二十分钟后,刘钢就把自己埋进了白汽袅袅的安全的大澡盆里。水流在他皮肤上温暖地滑动,他觉得自己像一缕漂亮的水草。真的他觉得一切都很漂亮,他目光所及的一切……在对面,厨房里,从精神旅行的激情中平静下来的女人,默默坐在炉边,听着隐约的水声和清亮的响动,觉得这是生活中充满温情和善意的时刻。
  
  六谁是我们的敌人
  
  现在李淑终于要出场了。李淑已经在痛苦中等了这么久。这个女人,其实是个好女人。最好的女人,正派和顾家是她们共同的标志。李淑是个会计。整天坐办公室使她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更加光洁。她长得有些像朝鲜族人,可其实她不是。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所以她的身体开始发胖、走形,她的腰不再是少女的纤腰,屁股也不再是少女紧凑的屁股,它们沉甸甸松弛地坠在她的身后,使她原来修长的腿看上去也短了一截。
  岁月就是在这些多余的赘肉上沉淀下来,让你伤心。一个刚刚从会计学校毕业的姑娘,梳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一眨眼,就变成了眼前这副悲伤的模样。当然这是她丈夫老刘的看法。而她,李淑,眼前这样的时刻,她为这宽阔肥硕的身体骄傲。这是生育的纪念。这是最肥沃的能生能养的土地。你呢?你这只母鸡,你下过一颗蛋吗?
  李淑越来越经常地发出类似的质问。李淑这样的女人,对异类的气息生来敏感。她们从千千万万的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女人中的异类。她们个个是火眼金睛。就算她们瞎了眼睛,鼻子一闻,也能闻出她们的气味。那是夏天闷热的青草的腥气、春天的麝、迷香和精液混杂的骚味,还有着腐烂的苹果发酵后的腻甜。那个刺目的无比明亮的中午,她老远就闻到了这不祥的气味儿。它覆盖了、笼罩了她的儿子。从那天开始它变得无所不在。在白天它是光,在夜晚它是黑暗。吃饭时它是吞咽的声响,睡着后它是儿子均匀的呼吸。她儿子就这样落进了妖精的手中,李淑悲伤地想。没人比她更知道真相:就是,她儿子其实是从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险恶的中午真正走失。
  有时她会看到儿子身体四周有一层雾状的东西,使他和正常的一切隔绝。她触摸不到他。她一摸他那雾状的东西就有硬度。有了柔韧的弹性。她儿子就躲藏在这雾状的东西后面,就像一个王子躲藏在青蛙的身体中,躲藏在熊瞎子的身体中。那还是一件传说中的隐身衣。儿子穿上了它,立刻无影无踪。
  洗澡这老办法也拯救不了她了。洗澡现在变成了一个灾难。她让他去澡堂,他就说,我不脏,我洗过了。在哪儿?李淑明知故问。在陈阿姨那儿。刘钢回答。李淑是多么听不得这句话!这话是一个咒语,一遍一遍在他们的房间里起落,最后落下来在地上铺起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就像落叶,软绵绵的,快把她的脚埋住了。快把她活埋了。他伸出手,手是干净的,捋起袖子,身上是干净的,看看耳朵后面,耳朵后面是干净的,闻闻头发,头发也是干净的。她儿子所有的器官和肢体,洁白、光滑、明亮,没有一星半点污渍和灰尘。它们无可指摘,却携带了、暗藏了那个女人的邪气。那邪气在皮肤下面奔窜着,像无数条小蛇。李淑强压着怒火,说,你洗过了也是脏的。你一天到晚朝医院跑身上到处都是病菌,你现在比过去要脏十倍,脏一百倍!儿子愤怒了。对了是愤怒。只要李淑话里明枪或者暗箭触碰了那女人,儿子的反应就总是这么激烈。儿子愤怒地望着她,后来就变得悲伤。当然最后妥协的是儿子,儿子去了公共澡堂,但是糟糕的是,出来后那气味有增无减。于是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异味是洗不掉的。水不能溶解它,不能稀释它。反而灌溉了它似的越发鲜明蓬勃起来。那么它不是巫术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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