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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6期

九十年代诗歌精选之五

作者:黄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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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不会,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纤巧的贝壳
  嵌在茅草和形容词的顶部,招来赞颂
  朴素的河水永恒地流淌,我捡起三枝月光的芦苇
  我并非在爱,有时我不知这些工作有何意义
  
  我被一种无法控制的东西驱使
  人们叫它命运,而我称为惯性
  当弥留之际,我也许真正明白,我的所为
  仅出于人类的退却,我用毕生的呼吸表现
  那群奇诡的屠杀的美
  
  拉砂路
  
  前灯的光洒出去,惟有
  眼前巴掌大的光亮,尽头
  仿佛有一只麻袋,将光装走
  针脚缝得细密,一点也没有泄漏
  路面的石砾、草棍,两侧
  向后倒飞的杨树,一只从耕地
  跑来的野兔,在亮光中一闪
  消逝在无星的黑夜腹部
  铁锹在车斗里铲着铁皮
  哐啷哐啷,和发动机,和心
  一样暴躁,四周全是黑的
  对面连一辆卡车都没有
  在黑暗中,一辆轮式拖拉机
  仿佛已经行走了一生,它暗暗
  祷告:到了弥留之际,到了杨岗
  请给我一粒河砂大小的星
  
  鬼差事·领队
  
  我经过田纳西州一家汽车旅馆,
  洗手间里,水龙头是个孤儿。
  我想起尘灰扑面,妈妈在树荫下
  和一陌生男子相对而泣。
  我无所事事,把西装口袋里的导游手册
  反复揉搓,我不打算掏出观看。
  一部诡异的电影在玉米林上空摇晃,
  那时,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却不是今日的太太。
  从哪儿开始,我再也不能动?
  像一块陨落的石头,出发地,半路奇缘
  消耗大量的碘酊与玩偶。
  我整日坐在游戏机彩色颗粒之前
  仿佛过了许多世,
  那含泪的女孩透过屏幕凝视我身后的荒野。
  田纳西,我从未到过美丽的那儿。
  桑克,现居哈尔滨。
  
  生日派对上的女子像(外一首)
  西渡
  
  晚会已接近尾声,谈话渐渐
  冷落下来,男士们到走廊里抽烟
  女士们的话题开始绕着孩子轱辘
  而她却像一部谈话的机器
  开足马力,精美的食物提供了足够的能量
  “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漂亮女人
  的独身?只要不结婚
  我们的美全都上了保险。”
  (感谢上帝,她确实应该带上
  足够的保险)“你们男人全都
  一样,只会把美糟蹋得不成样子。”
  胃口太坏,讽刺已深入到食物
  使我的胃一再挨饿。“你为什么
  不吃些西瓜?”一盘鲜红诱人的西瓜
  刚刚被撤走,而我还没来得及
  动用我的筷子。“太可惜了……”
  不知道是指西瓜,还是指她那
  曲高和寡的美。“独身的女人
  就像被冰镇过,变得更像女人”,
  她顿了一下,等待我的赞赏。
  我小声附和:“也许吃起来更可口。”
  “你的说法真卑劣,你们男人……”
  郑重的抗议被一根鱼刺
  卡在嗓子里,她紧张得直掉泪
  女主人找来来宾中的外科医生
  解除了险情。我适时地把脸转向窗外
  经验越来越雷同,没有一种美
  能控制尖叫,也没有一种德性
  能坚持着,不软下来。冲在最前列的人
  最早败下阵来,在余下的时间里
  她一个人呆在一边暗暗伤心,不知道是
  记恨鱼刺的伤害,还是嫉恨找不到知音
  当她握紧我的手跟我道别,我闻到
  一股不穿裤衩的气味,在狼藉的杯盘之上
  
  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子
  
  我九岁的生日刚过,前些天
  下了那年秋天的第一场霜
  在朦胧的曙色中,我们集合在
  村口的老樟树——我们就是
  全村的小学生——为发生在北京的
  权力更迭加入天真的阐释;一面红旗
  在清晨微寒的空气中指引着我们
  像一个引人注目的前引号,把我们
  引入历史杂乱无章的引文里。
  我们举起小拳头——这是我们
  上学之后学会的第一个习惯——憋足劲
  高喊:“大快人心事,揪出……”
  我们绕村喊了三圈,然后大人们
  起来,挑水、生火,牵出牲口
  恢复了乡村生活的秩序。历史
  被删除了。在我们解散之前,远远地
  弟弟和妹妹在队伍后面跟随着 :像
  一串省略号后面那个几乎被漏掉的
  后引号——这使我们成为两代人,我相信
  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从那个早上开始的
  
   西渡,现居北京。
  
  这世界……(外二首)
  凌越
  
  这世界,让我们言说,
  在光的耳旁,夜的腹部,让我们言说。
  十二月的月光过于阴郁,这世界过于沉默:
  云的信使,时光丢失的落叶,
  哦,还有那么多土地上走动的人。
  这世界,让我们言说,不停地说,
  在话语里,我们微微放肆的笑容里,
  这世界,终于出神了片刻。
  
  寂寞
  
  躺在黑暗的床上,声音终于变得微弱:
  “你的声音将更低,在这随便涂抹的调色板上
  绿色在减少,一同归去的女孩容貌模糊;
  过去粗暴的雪地上,印着你的空洞的脚印,
  而你将回来——冬天稀薄的空气
  供养着枯萎的草根;异地的雨
  更轻一点,几乎引不起你的恐惧,
  在乡间的石板路上,走着另一个人,
  冬天邪恶的枝桠间,飞着另一只鸟。
  你之外的记忆牢牢攀附在事物的表面,
  没有来历和征兆——偶尔,隐约有一声轻响,
  像是石子掉进了水塘,但是你分不清
  是那扇黑漆的大门的关闭或者开启。”
  
  我们在寂静的屋子里过冬
  
  我们在寂静的屋子里过冬;过去的
  变化了的形象不断摇晃,有三年
  你不再习惯于回顾往日,而让疑惑追随着血液,
  有三年,这书本里的喜悦激起了日子的仇恨,
  在眼睛里,类似影剧院的最后光亮中,
  我们丢弃在寂静的屋子里。
  而生活,它有这冬天的幻觉,
  它有这隐藏啜泣的墙壁的恐怖,
  并且我们也已不在那文字的火苗中召唤。
  冷冽的空气有一种清新,而时光
  映现出雪花寂静雕像中虚幻的风景:
  干净的球场,太瘦的冬日,
  我们在“吱吱”叫唤的老鼠的声音里过冬,
  我们沉默着,让过分疲倦的
  冬天之光照亮屋子的一角——竟然是熟睡的情侣。
  凌越,现居广州。
  
  女诗人
  陈东东
  
  1
  
  致力于一行枯燥的诗
  以代数为法则
  将回忆和幻想安排进等式
  这就像刻意的情郎/园艺师
  在葱翠紧密的欧石楠对窗
  令一位洁净的老姑娘遐思
  这就像突然到来的晚年
  却依旧妆点着少女童贞
  在她的手边一行诗更瘦
  似乎能减轻
  压抑着时光风景和心情的
  技艺重量,哦真理的重量
  ——它们其实是生活的重量
  以命运的方式强加给写作
  当园艺师/情郎放弃了匠心
  去荫阴里闲卧,盛夏活泼的
  枝叶之间,多么奇异地
  覆盖白日梦热烈的大雪
  
  2
  
  热烈的大雪下坠的练习曲
  一件稀奇古怪的乐器
  又怎样演绎忍痛的诗情
  “这就是生活!”——她断言
  情郎/园艺师却明白问题是
  写作啊写作
  是写作如闪电划开过孤独
  黑暗又雷霆般普遍地关闭
  限制、偏见、习俗带来的
  流行态度,以及相反的理想野心
  激发一个人乏味地创造
  ——乏味地凭窗把乐园呼吸
  她甚至第二次幽闭自己
  在等待以后选择了
  拒绝。一道黄昏必然的夕光
  从圣洁的高度斜落下来
  这应该是另一场热烈的大雪
  不同于园艺师/情郎的正午
  
  3
  
  太多的犹豫荒芜初衷
  太多的厌倦、猜测
  意料之外尖锐的沉默
  把放弃又文刺进暗中的悔恨
  内部的诗学图书馆颓废
  情郎/园艺师揉弄着双眼
  ——请看看植物:代表精神和
  想象的节操。——请看看
  心上人:她退回到她的
  三联镜桌前,从三个方向
  对象化自我!而音乐则刻画
  倾听者肉体隐秘的羞耻
  而乐谱则到达抒写的绝境
  老姑娘的代数课这就是
  现实。那句子在纸上
  仿佛瘫痪的自动风琴
  它如何匹配——园艺师/情郎
  膨胀肿大的欧石楠花冠
  陈东东,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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