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九十年代诗歌精选之五
作者:黄灿然
字体: 【大 中 小】
那里面盛满了我的血液和魂灵
我已把肉体和骨头交给春天
我要把那酿好的美酒洒向人间
这是我与春天的誓约
可她不屑一顾我那所谓的情感
她越飞越高,她让我看到的
只是一座昏暗的空荡荡的花园
她让我看到一朵浪花和另一朵浪花争斗
扭打、撕咬、又归于咸涩的虚空
二
她对我积怨深深,积怨深深
她丰满的肉体里鼓胀着
各种邪恶的念头,她要拆散
我的家,赶走我的爱人
春天呀,我无耻的情妇
你的妖艳让我发狂
十万个花束在我眼中散开
插满你诱惑人心的肢体
这样一个厚实弹性的肉体
承受得了整个人类
我只是虱子身上小小的虱子
但你仍不放过
你的全身泛滥着情欲的爱液
你的骨头一阵阵娇喘呻吟
你舌头舔过的每一处都绣上爱的图案
你试图用无限美好来窒息我的心灵
不幸的是,你爱上了一个
情种,一个浪荡的卑劣小人
我可以把肉体交给你
但我要把心留给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是一匹壮丽的母马
她会为我产下十万个英雄传说
我的爱人能忍受人间的万般羞辱
为了她,我要在现实生活中继续奔波
三
暗夜与疲劳中我能挣扎多久
在贫困和渴望里我能否醒得过来
斜刺里杀出春天的店小二
他的祖先不过是下蒙汗药的痞子
他腰间围着一条城区肮脏的河流
脸上灯红酒绿,涎着一幅广告标语
他脑壳上方烟尘滚滚
那讨好的神情近乎于某些附加法律
当我踏入春天这座小小的酒馆
无数淫惑的目光纠缠而来
伪造的光环,周围舞蹈着
食禄者、奸商、病人和妓女
我看见许多人背着骨牌去构筑贪婪
我看见许多人搂抱一起等着上天坍榻下来
我还看见一个个良心拎着裤头
那被轮奸的是喊天哭地的道德和伦理
这小小的酒馆比我的裤裆还要拥挤
那弥漫的美景春色让人透不过气来
没有人邀请,也没有人驱赶
冷漠逼着坚定让我攥紧双拳
绝不离去!我要在混沌中摸遍这
酒馆的每一寸肌肤,在她花朵的墙根上
印满我的手印,那上面写着:
混蛋中的混蛋——到此一游
曾宏,现居福州。
栖居(外一首)
鲁西西
你不可能总是要求你爱的人
像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街心,这样的
石凳,并且面带羞色
也许一群鸟在从前,只是一种
纯洁行为:唱歌,说话,从阳光中穿过,在
斜坡的一棵树上终止
现在,它们拘束,苍白,目光呆滞
仿佛带着城市艺人的姿态,无业者的姿态
穷人的姿态,在街头喋喋不休
所以你不要老是说:“在这条街
还是小巷子以前,我们穿玻璃拖鞋结婚
点蜡烛照顾老人,和孩子……”
日子在早些时候,你能记住它的幸福
你能让童年安顿在宽阔的乡野,这无疑是
一种欣慰,像燕子又飞回来
你想想世界上一年要出版多少册书,陪伴
我们的能有一本,这就够了。在有些难解的
问题上,你要服从自己的经验
为什么爱着的人出现就消失
为什么老人在后半夜比前半夜
更清醒,为什么一个孩子用五种语言
也无法对付稍大一些的人的传统
还有:为什么年轻人的身上要打上很多烙印
才能变成有资格的老人
为什么火把要照亮很多角落和理由
才能养活火的品质;为什么思想,灵感,
良知都不能促进诗歌,而物质能
真理是痛苦的,如果可以,我会回到沙地
和草原,离四肢近一点,离心脏远一点
让人类变得像马群,自信而健康
花朵的美是一种渺小的品质
当所有失去面容的花朵在寂静的河边
低垂下头,夜深了
我与寒冷的风交谈
我生存的幸福,其实就是这时的耐心
忍冬草最后一次托举黄花
失去面容的花朵,像河岸的泥土一样平静
夜深了,花朵的美是一种渺小的品质
它的衰败又没有任何重量
除了夜,一切都没有重量
那没法表述的就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我摸索着穿过夜的走廊
蛩的鸣叫在不远处起伏
它们唱歌,说话,带着晚间的欢乐
我靠拢过去,而蛩原地不动
蛩原地不动,可声音停止了
仿佛我带着动物界里的病痛
一只水鸟在更远处落下
我隐忍着,在它们的家园外游荡
夜深了,旅行的道路是一次次重复
居住者的光芒将我再次刺伤
鲁西西,现居武汉。
桂河大桥(外二首)
张子扬
是拜皮尔·鲍罗的小说
使大桥成了一道风景
还是架愁铸辱的一段历史成就了作家的功名
面前如故的景物
让人想起了那部了不起的只属于男人的电影
红黑分明的两色涂刷了钢架与扶栏
红与黑便是生与死的象征
显然,凝冷的黑多于暗暗的红……
用不着再去打问当年那一列列咆哮的火车
曾由哪里启又在哪里停
灾难与罪恶的丧钟半个世纪前早已悠悠长鸣
昨夜如梦,逝梦如风
但那钟声铮铮
至今仍和着桂河两岸的林涛
至今仍伴着桂河桥下的波影
至今也仍和伴着那有名的《波基上校进行曲》
荡响在如梦的风中……
你看,你听——
冥冥中桥上走来一队队吹着口哨的士兵
——就是这屈服的大桥
和这不屈服的进行曲呵
使这群被俘的军人
虽败犹荣
虽死犹生!
题一幅招贴画
知道你的名字是在二十五年前
那时,我的上唇刚刚长出第一茬春草
军用床单偶尔也被染出一幅海战图
你那顶贝雷帽是一辆坦克车
隆隆驶在思想已被戒严的大脑……
雪茄烟,冲锋枪,城市游击队
是我羡慕和向往的道具与组织
《高等数学》和《聂鲁达诗选》
是你倾心奉读的《圣经》
你忧郁而坚定的目光伴着无休止的哮喘
漠然地扫射着我青春期灰暗的灵魂
那部单色的电影
常使我在酣梦中悸醒
你脑前一排排红似玫瑰的弹洞
如勋章闪耀着不死的精神……
1998年,在北京,在巴黎
在加工后的这幅图片下
肤色不同的少男少女们
都能在大嚼着麦当劳的汉堡包
扔出喝完的可口可乐罐的同时
齐声说出你的名字:
——“切·格瓦拉,阿根廷人”
黄鹤楼
是因为诗人的诗
还是因为这空空的楼
长江水流到这儿
便显出特别的优柔
当年,那个手执油纸伞的青年
就伫立在对岸江口的码头
他填写的那首《菩萨蛮》
虽未让这大江改道
却也把它
勾兑成翻腾的烈酒
张子扬,现居北京。
比利牛斯夜车(外一首)
宋琳
接骨木花在巨大而幽暗的山谷中甜蜜地沉睡,
峭岩升起,瀑布无声跌落。
月亮附近山毛榉树上的猫头鹰
飞入醉意沉沉的田野。
小婴孩睡着了,
我的卧铺下面,年轻的母亲
低声哼唱着一支催眠曲。
来自山中的矿物学家,黝黑的吉它手,
还有你,大地上永恒的浪子,
也静静睡吧。
带着远方溪涧里卵石的纯洁,
月光中微微扑动的羽翼的幸福。
野鸭漂流
有谁见过冬夜莱茵河上的野鸭,
漂流,像在一个冗长的梦中。
无声无息,不知来自什么地方,
漂流,向着下游的茫茫黑暗。
正是人们在炉边唏嘘的时辰,
除了我们,谁愿意来到河边,
看瑟瑟寒星垂向对岸,
裹在风中,惭愧于距离的遥远。
我们在此,难道仅为了理解,
迁徙中野鸭的奇怪的习性——
结束了高空的远征和搏击,
漂流就是把翅膀托付于流水。
星星点点的野鸭载浮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