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九十年代诗歌精选之五
作者：黄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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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一首古诗（外一首）
丁丽英
春天，雨中，雪子
欢快地弹奏玻璃(不是那柔弱的古代窗纸)。
西风被百叶窗替代，
美人被狐狸……
夜晚，树枝被月亮点燃，
雨猛吸恋人的心思。
噢，女词人般感伤的云朵，
堆积在顽固的沉默中。
她的焦虑穿上了黑衣服。
而玛丽亚·凯瑞的身边
肥胖的伴唱者已到达了饱满的音域
让人无法忍受。
一丝光线分离出忧愁
和执拗。思念的人比黄花还要瘦。
思念的人被燕子剪成两部分。
寒冷的脂香杀灭男子的勇气，就像流行病
碎步赶上呼吸，当那珠子飞溅，
镜光闪现的时候。
音乐来自布鲁斯的钢琴，
忧伤来自宋朝。随时随地
当冰块滑入，泪水能把酒冻住。
木马
在人民广场上走着，穿过
分割的空地，身边的朋友
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
二月，连鸽子也没人围观，没人
买下玉米喂它们。
我们步履匆匆，忙着去找一家餐馆。
我们关心着自己的事，盲目走过西藏路。
然后是福州路，在这条文化街上
辨别着方向。此时，不止一人会提醒
这儿曾经是红灯区。好像早已熟悉
当我们径直走到另一条街上的小店坐下，
谁都来不及辨别其中的意义。
我渴望阳光，渴望温暖的天气。我想，
这样可以稍稍掩饰苍白的脸色。
不是因为彻夜工作，其实我早已准备
婚后穿着这件蜥蜴色的外套出现。
人们一定会在意我的改变，包括苍白，
当我们呷着茶，吃着嫩黄瓜。
我们谈起看过的三级片。这种爱好
是该严肃地对待，最后
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得承认
婚姻的好处，但它却使一些本该禁忌的东西
从抽屉里跳出来，什么也没穿，
它使艺术和想象力遭到损坏。
或许我早该在成为女学究前
就成为别人的妻子，
学做真正的家常菜，而不是在菜谱上。
端着满满的一碗鸡汤走过走廊。
保持平衡，会比往返于考场和图书馆
更难，抑或仅仅是味道平淡?
看着旧日的朋友，当我们
从午饭顺势回忆到童年，
商店里传来娜娜莫丝克莉的歌声。
我们注意到甜美本身，和孩子们
他们总是厚颜无耻的。就像色情
发展到最后，我们已经离开了那儿。
我们带着钢琴的尾部，又回到
寒冷的空阔地。我们不知道
该怎样打发剩下的时间，
在有生之年不沦落为无聊者。
激情在哪儿?我们呼唤，直到
在人民公园坐上木马，
静静地听着机械的摩擦声。
平稳地悬空，降落，有点缓慢。
我们双手抓牢它小小的耳朵，
转了一圈又一圈。两个成年人，
人们已经开始注意：一动也不敢动，
双脚套在铁环内。
丁丽英，现居上海。
一生（外一首）
宋晓贤
排着队出生，我行二，不受重视
排队上学堂，我六岁，不受欢迎
排队买来饭，看见打人
排队上完厕所，然后，
按次序就寝，唉
学生时代我就经历过多少事情
那一年我病重，医院不让进
我睡在走廊里
常常被恶梦惊醒
泪水排着队走过黑夜
后来，恋爱了，恋人们
在江边站成一溜儿
排队等住房、排队领结婚证
在墙角久久地等啊等
日子排着队溜过去
就像你穿旧的一条条小花裙
我的一生啊，就这样
迷失在队伍的烟尘里
还有所有的侮辱
排着队去受骗
被歹徒排队强奸
还没等明白过来
头发排着队白了
皱纹像波浪追赶着，喃喃着
有一天，所有的欢乐与悲伤
排着队去远方
垂死街
街道正对着窗子，清晨
一个胖女人走过
一个日子死去，没有泪
除开灰尘，我们的城市死去
没有人为它哭泣
我即将死去，没有人为我哭泣
因为人们即将死去，没有人
为自己哭泣，只有灰尘
蹒跚着步履上街买菜
他们已经彼此考验了三十年
我们已经到了无须话语的年龄
他们生活着，仅靠着与这世界的默契
那还上街买菜干什么
想花掉走到墓地的力气?
宋晓贤，现居广州。
皮绊（外一首）
欧阳昱
湖北人
把这词
读成“皮判”
弄不清楚的会把它听成“批判”
湖北人还喜欢在这个词前面加上一个“搞”字
成了“搞皮绊”
小时候
我不明白
“皮”怎么能“绊”
只知道
摔跤会摔破皮
摔得重了会摔得皮破肉烂
怎么也不明白
“皮”怎么会“绊”
如今我在澳大利亚
重新体会几十年前儿时看大字报见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粘合体时产生的一种当时并说不清楚的
刺激
某某与某某皮绊
而犯错误
某某与某某皮绊
而被开除党籍
某某与某某皮绊
而被关进监狱
凡搞皮绊者都遭到批判
我查了一下《成语词典》
一共六个词有皮：
皮开肉绽、皮里春秋、皮相之谈、皮笑肉不笑、皮包骨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都不喜欢
比没皮还糟
不是太痛苦，就是太虚伪，或者太肤浅，或者太狡猾，或者太瘦，或者太危险
真的
唯有这个没福气进入词典的“皮绊”
我挺喜欢
能在皮上绊她一跤或者绊他一跤
强似痛苦虚伪肤浅狡猾太瘦太危险地生活在字典的某一页之间
诗人
我相信你不会说不的
当这一天
十美元一张的绿花花的钞票
从天上优美地落下
像什么呢
暂时就像大雪纷飞吧
或者像某场美国电影中
用探照灯光很优美地
打出的那些飘飞的钞票的轮廓
我的诗人呀
我相信
你不会说不的
看
在优美地降下的绿花花中
你正在
弯腰
(一个诗人写信说，那又怎么样呢?)
欧阳昱，现居澳大利亚。
闻黄河断流（外二首）
庞培
大雨就要落下来
屋顶将被洞穿
尸体要被拖出去
挖开的坑穴要被填没
人眼中的映像——将要被清理!
卡车司机在闪电一样的惊骇中
避开雨中的悬崖，如同
牙医灯下的口腔
档案馆陈年的材料
在桌上抖落灰尘
对照性别遗像
被突袭曝光——血一样被揩尽!
“道路的屈辱……”
道路的屈辱，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露出石头，和发过誓(但无人记得)的坡道的斜度，
露出青湿的草叶、受苦的群山
以及平静的、仿佛大权在握的海洋——
长江
这里
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
这里的水流
扩展到我全身，
每一寸肌肤都有无数的港湾、沉船；
锚链从我血管中“轧轧”升起，
带上江底的污泥——
岩石变成漩涡，
波涛深入梦境。岸上的吊臂
存放着我久远年代里的呼喊——
渡轮离岸时的霜迹
染白了窗户。
而夕阳像一只凝视着我出生地的眼球，
在朦胧、水天一色的远方
慢慢剪断它身下的脐带……
(——痛苦的夜，涌向我的喉咙!)
周围蓝色的江面
像血一样喷涌出我的不快的往昔，
我在陆地上的身世，
我古怪的童年。
庞培，现居乌鲁木齐。
春天的幻像
曾宏
一
在一个夜晚看见春天展翅扑来
像一只饿极的老鹰
把利爪深深地插入我的肉体
拿去吧，带我上天入地
我这么说，身子腾空而起
整个夜晚跟着我们缓缓上升
我看见万家灯火犹如新鲜的血滴
我看见黑暗从嘴里抠出一颗颗星星
我说春天呀，别急着把我撕碎
天亮时让我看一眼传说中的繁花绿叶
此时，如刀的翅膀刮擦我的心
在刺痛中，我才懂得
幻想与祈求总是一厢情愿
我越来越高，寒风如一束束干柴
燃起哔卟大火，炙烤着一只大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