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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1期

随笔一束:墙:里面和外面等

作者:朱正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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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事上麻痹自己,将此视为惯例而处之泰然。
  也不记得打从何年何月起,这类表格竟少了起来,而且其上渐渐隐去了“出身”一项。我想最初我肯定会有被大赦似的庆幸的吧,奇怪的是,竟也并无此种记忆。此后的事态发展更匪夷所思,我的姊妹中竟有了不止一个党员,且有人从事过“党的工作”,而我记得我的这个姊妹是连入团也曾大费周章的。时至今日,我们自然早已适应了新的身份与处境,无不心安理得。“忘却”这一心理功能实在是上帝之于人的一大赐予!因而当今年劳动人事部的“履历表”发下时,我竟像是猝不及防似的,有时间倒转之感。当然那种感觉只是瞬间而已。
  在上述变化发生之前,我也曾像同类那样,被不断地告知应当“划清界限”,更严重的说法,是“背叛家庭、阶级”,较温和的告诫则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的姊妹在选择配偶时,无不以“好出身”作为一种不明言的条件。只是到了我以大龄青年而与后来的丈夫相遇,在听了他极坦白的自我介绍后,竟因了曾同属“另类”、“门当户对”而放下心来。时值七、八十年代之交,人的思路有了如此微妙的不同。与他相熟起来之后还发现,这两个绝无机会相谋者,竟作出过同一决定,即不要子女,以便“消灭剥削阶级”。
  其实即使风水转换也可能是积渐而至,只是人们往往不大察觉罢了。就我的经验,那变化的契机正在将“出身”强调到了极度的“文革”中。大约是“文革”中后期吧,我突然领到了一种身份:“可教子女”(全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出自伟大领袖的一条“最新指示”)。当时北大正在京郊平谷县的山区搞“教改”,被认为属于这种身份的同学,被军宣队召到了一处“落实政策”。由我看去颇有点讽刺的是,这当儿和我待在一起的,正有几年前还视我为“另类”者。我猜想他们一定会为与我归入了一类而感到耻辱。有趣的还有,这些被“落实政策”的子女们像是全无感激之意,倒都有点悻悻。甚至如我似的老牌“黑五类子女”竟也不安分地想:凭什么说我们是“可以教育好的”,难道他们都是不必教育、天生革命的?这“可以教育好”岂非认定了我们本来不好?
  在某种意义上,“可教子女”也如“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是“文革”中所发明的像是意在“解脱”却使当事者备感屈辱的名目;有理由认为使对象受辱(亦一种隐蔽的惩罚)正是动机的一部分。我们这民族从不乏将人分类以及命名的艺术,也是一种“语言智慧”吧,上述构造精致的语言材料即可资证明。这类文本到了现在已必得详加注释才能为年轻者读懂,我却认为包含其中的意味,即使再详尽的注释也不可能传达。
  “出身”作为问题在文革中的经历,还远为复杂。即使有过大量迫害的例证,同属“另类”者的“文革”记忆也仍不妨互有不同。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可能体验过某种“解放”之感。在我的经验中,正是混乱与破坏,给了他们这稀有的机缘。我的相册上保存着二姐“文革”初期在天安门前私自戴着红卫兵袖章拍的照片,摆着当时最流行的姿势(我认为那姿势由二姐做来,特别的帅),将小红书抱在身前。那袖章我只在她的这张照片上见到过,也无从猜测当她将这袖章戴在臂上时,有没有类似混水摸鱼的不安。多半没有的吧。二姐是我的姊妹中最单纯的一个了。此后大规模的串联中,她和我的妹妹更大着胆子,走到了尽可能远的地方,据说所到之处并未遭遇与“出身”有关的盘查。由于某种身份自觉,我没有参与串联,我的姊妹也不曾想到有可能邀我同行。只是她们自己现在也未必说得清楚,她们在旅行中享受与红卫兵小将同等待遇,是否就真的心安理得,有没有过“鬼祟”之感。
  “派仗”也属于此类机缘。据我所知,“文革”时期各地的派仗中被对手以“大杂烩”攻诋的组织,通常即所谓的“造反派”。“大杂烩”自然指成分的不纯,藏污纳垢。这固然因“造反”者对秩序的蓄意破坏,也往往出于实用的目的,即招兵买马(亦对手所揭露的招降纳叛),扩充实力。无论如何,这给了你混迹群众组织的机会,你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公开亮出的身份,“××革命群众组织成员”。尤其令人玩味不已的,是“革命”二字。非身历者绝对不可能想象这身份对此类人的意义。他们中的有些人,“文革”初期为了证明“决裂”与“忠于”,曾将毛像章别在胸前的皮肉之上,当着此时,即不惜为了这袖标而在派仗中从容赴死——那些甘冒矢石的勇士们尽管汇集在同一名义(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下,却不妨骨子里有如上的不同。
  揭示上述差异未见得多余。我早就在担心笼统的判断正在使人各不相同的经验、经历湮没不闻。何况有些经验,非亲历者固不能形容,即亲历者也未必能形容。“历史”大约就是这样,因不断的删繁就简终至于众口一词,像我在南方所见熏干且上了色的腊肉,永远失去了复原的可能。
  至于我本人的“身份”,在文革中另有复杂性。事实上这身份究竟是什么,我直到现在也并不确知。这种神秘性才构成真正的威慑。到研究所工作之后听说,室里的一位同事,1957年反右后,带了某种身份被遣到外省,在被诸用人单位一再拒绝后,他本人竟还不知情。这些应当是写卡夫卡式的小说的材料,记得也有人写过,只是终不能如卡夫卡作品有力罢了。我们本应有“自己的”《审判》或《红字》,我们对那种情境、体验绝不应感到陌生。甚至还不止于此,发生在我们这里的怪诞与荒谬,岂非早已抵达了人类想象力的极限?
  话说得远了。再回到“另类”这话题上。我还想说,你要在被划归另类的境遇中,才有机会体验被遗忘之为幸福。哥哥曾说起当年他在牛棚时,宁愿在大冷天被派到远离单位的地方干活。因为这样他才能将棉衣连同缝在上面的牛鬼蛇神的黑袖标剥下,哪怕要为此而狂奔取暖。我也在这过程中,喜欢上了走在全然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们中,只为了被遗忘,同时遗忘(被身份符号所指认的)自己。
  因了同样的理由,我对两年的插队生活心怀感激。在那间借的农舍里,我与临时凑成一家的几个“大学生”,在乡民眼里是平等的。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没有过以我为另类的任何揭示抑或暗示,竟至使我忘乎所以,直至“再分配”那一天到来,才理所当然地由幻境坠回了现实。我还能记起那被重新指认时的绝望,心灰意冷。与可疑的身份一起的,另有其他暧昧的传闻。我也在这时才得知,发生在“文革”前夕的自杀事件,已被调制成了极合大众口味的故事。一个分配在公社卫生院的医科学生,将她听到的关于我的谈论告诉了我,那神情态度中既有怜悯,又有牵连受辱似的嫌恶。这之后的一些年里,这种指认还发生过。我甚至由知交的脸上,也读出过怜悯、疑惑与嫌恶混杂的神情,而我也仍如再分配时那样,整个心颤栗不已。
  在前不久所写的散文中,我写到了那次分配期间逃亡似的经历。当日的目标,只是逃回父母所在的郑州;所欲逃离的与其说是乡村,无宁说是当地的政治环境,即有可能因出身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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