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随笔一束:墙:里面和外面等
作者:朱正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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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墙,有了墙,就有了“里面”和“外面”。“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墙总是用来挡住“外面的”人的,只有一种墙是例外,那就是监狱的墙。被那道墙挡在“里面”,“墙外行人”的令人心动恐怕就有胜于苏东坡当年在墙外听“墙里佳人笑”的感觉。“他现在应该已爬上那道坡了吧?”有人在里面这样议论一位刚刚获释的伙伴。我竟有如读到一句好诗,被它的美逼得热泪盈眶。当然,那时候我恰好也在里面。那道坡离我很近又很远,就像我那刚刚逝去不久的童年。然而更加令我悄然神往的是那行走,一步一步,往上往上,真愿意那条路没有尽头。
我第一次从外面面对那道墙时,只差一点便要发声赞叹:好高的墙!那是1971年,一个晴朗的早上。在公安局“连续作战”(审讯)三天之后,我的心情分外松弛,好似被送往疗养地一般。我模糊地意识到,墙里面有我的同类,我不会再像在公安局里那样影只形单。
墙跟前还有一道石梯,拾级而上,才是通往里面的门。那门仿佛矗立在半空中,墙于是显得越发的高。按照指示,我提足中气大喊了一声“报告”,那门便咣当一声(实际上是两声)猛然大开,响声清脆激越,直干云霄。然后是门旁“武装”(囚犯们这样称呼守卫监狱的军人)的断喝声:“进来!”事实上开门声和断喝声摩肩接踵,难分先后,一时间我只觉余音缭绕,赛过了山间古刹的暮鼓晨钟。恍然间又觉得自己是在演电影,不折不扣地入画了。垂着头(同样是按指示)我从虎视眈眈的“武装”身边走进去了,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一声“报告”,效用竟好似阿里巴巴的一声“芝麻开门”,待得要出这道门时,这一声同样是少不得的。
“里面”和“外面”是囚犯们的习惯用语。其实恐怕也是一般人的习惯用语。某人被捕,人们的说法总是“某人进去了”;某人获释,人们的说法总是“某人出来了”。但对于坐牢的人来说,里面和外面的区别是绝对的,不会因“语境”(上下文?恕我借用了一个时髦用语)的不同而引起歧义。高墙之内是里面,其他地方都是外面。安徒生有个童话故事说,院子里一共只有一只猫和一只母鸡,它们的口头禅是:“我们,和这个世界。”——仿佛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半。坐牢的人说起话来,都有这种气概。
细想起来,这种关于里面与外面的绝对划分,很类似于人们对“家”的态度。家永远是“里面”,其他地方永远是“外面”。也许我们只能说:这“里面”不是那“里面”,入狱与回家不会是同一种感觉。然而我也曾见过这样的人,把鞋一脱(进门脱鞋是囚犯们为维护室内清洁而制定的室规,与时下装修得很好的私家住宅的规矩一模一样),便大喊一声:“我回来了!”这样的人自然是曾经到过里面的人,通常被称为“二进宫”者。在我坐牢的那个年代,到过里面就与里面结下了不解之缘,很少有人真能回到外面的世界中去。在世人眼里,那道墙把到过里面的人永远地挡在了里面(可以被叫作“劳改释放犯”或“关押释放犯”之类)。因此,“我回来了!”这一声喊可说是发自肺腑,不是故作惊人之语。
“风都吹得进来,火车都拉不出去。”这是墙内智者总结出来的一条哲理。前半句只要刚一进去就能明白,后半句则需要漫长的岁月来证实。从外面进到里面,不像是穿过了一道高墙,倒像是一“失足”(外面常用的一个词)就掉进一个洞里。掉进去你才知道,里面有那么多先来者,那么多蠕动着的躯体和生命。在外面的时候,你几乎未曾收到过这些生命的任何信息。在里面你则可以想象,外面的人大都不会觉察你已经掉了进去。他们匆匆忙忙或者悠悠闲闲地从洞旁经过,你屏息以待,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希望他们当中有人一不小心也掉了进来。当然,最强烈的希望还是自己有幸能出得洞去,因此洞外的任何一声响动都会揪紧里面每个人的心。这种希望很少能被岁月磨钝,它总是那么尖锐,你不可能感觉不到它,因为它仿佛会时常划破你的内脏。
沙俄时代的民粹党人薇拉·妃格念尔出狱后曾写过一本回忆录,巴金先生将其书名译作《狱中二十年》,并指出直译当译作“当生命的钟停摆的时侯”。二十年的光阴被视为一个休止符,这委实让人难以接受。可是,大多数坐牢的人都有这种暂时感,认定只有出了这道高墙,生活才会重新开始,而且是只要出了这道高墙,生活就会重新开始。薇娜·妃格念尔出狱后又活了几十年,在十月革命之后还出任过某博物馆的馆长。值得一说的是,她的博物学知识完全是在狱中时学到的。我想她并不真正认为生命的钟曾经停过摆,否则她就不会写下那本感人至深的回忆录。依我的体会,生活在里面并没有中断,出狱也并不意味着重新开始。重要的是你到过“里面”,这个事实会改变你的一切。或许我们可因此反过来理解柏拉图的“洞喻”:没有到过洞里的人,无从看到生活的真相。
我恐怕是扯得太远了,而且议论也过于“宏大”。还是回过头来讲我自己的小故事吧。进得那道门,高墙内首先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大院子。我的第一感觉是:还真够宽敞的!院子就是院子,本无可道处,偏偏我却觉得那院子有些异样。后来我才明白,这异样的感觉也并非无中生有。那院子的特别之处在于:水泥铺成的地面自晃晃一大片十分耀眼,没有一棵树,没有一蓬花,没有一根草,也没有任何支架、绳子、电线杆之类的物事……总而言之是一个无物可攀援、无处可藏身的场所。四周的高墙因此更似垂直的井壁。当然,头顶上有蓝天,高墙挡它不住。坐井观天,不时可见白云飘过,方知外面的世界还没有消失。顺便说一句,后来我一听见文人骚客们近乎夸耀地谈论“去蔽”(海德格尔的用语),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光秃秃的院子。
院子里侧是一幢U字形建筑,平房平顶,矮小敦实。说它像坟墓有恐落套,但那U字的开口无声地对着我,很有点准备把我一口吞进去的可怖气息。整个院子里只听得见我与那位押解我的警员“笃笃”的脚步声,倒像是我们正走向一个久无人住的老屋。
随后我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床,有办公桌,桌前还坐着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这地方不错,今晚大概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一走神我就开始东张西望,却不料又听见一声断喝:“跪下!”声音是从那位坐着的男人齿缝间发出的。由于他是广东人,操的很像是当今快要成为第二国语的广东普通话,我不太听得明白,又由于“跪下”二字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未免离奇,我即使听明白了也不敢相信,所以当时我竟是毫无反应。“跪下!”又是一声,这一回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明显带有共鸣。押我进来的本地警员怕我还没明白,在我耳边悄声重复了一句:“叫你跪下。”听上去倒像是温言软语。扑通一声我跪下来了,心里很有些惊慌。那位广东人似乎余怒未消:“你不老实我铐死你!”边说还边用手指着我身后的墙。我这才发现,那墙上挂着一串手铐,乌黑锃亮,冰冷肃杀。只是那环环相扣的形状却让我想起“猴子捞月亮”的情景。我有点儿想笑,但心脏却又止不住地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