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随笔一束:墙:里面和外面等
作者:朱正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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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儿,却错把整个姑娘娶过来。
婚姻是一项有风险的投资,不是所有的投资者都能赚回幸福的利益。谁能有千里眼的目力,能看到爱侣数年后的模样。谁知道往昔身材纤瘦的美女,而今腰部中年的肉已扩张到皮带以外;去日满脸青春痘的浓疱少年,蜕变为胸股扩达的健壮男子?人在年轻时,怎能预料到那么长久的事儿,对哪种股票的暴涨暴跌都做出料事如神的判断!谁知道婚姻附带家务的终日拖累,生养孩子的疼痛,更年期错乱无常的喜怒?且看半个世纪以来,衣服样子、劳动方式、人类观念和环境发生多大巨变,却要个人婚姻如同橱窗里的模型结婚蛋糕一样不会变质,这是不是有些苛刻的要求?
花败了还插在瓶子里,多扫兴;口香糖没了甜味还非粘在牙上,多讨厌——它妨碍我们亲吻一位爱人。有人惨淡经营一生的婚姻早就只剩形式化的外壳,他们偶尔过问一下肉体,远远避开内心。还有一些婚姻,对人的善良、温和等美德造成粗暴修改,谩骂、诋毁甚而诉诸拳脚,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撕破对方的自尊面皮,自己人性上丑恶的微粒也被瞬间放大。于是,不如意的已婚者们重新向往单身时信马由缰的自由,闲云野鹤的轻松。这种危险念头潜伏着,细细的,像一根短路的电线,它所寻求的光明将如黑夜闪电。当双方处于恋爱之中,空间隔距又有何妨,仅凭邮票细密的牙齿就能咬住遥远之外的爱情;婚后的一次短暂出差都令人不放心,偶而结识的邻座异性也可能对婚姻造成实质性的破坏。
幸抑或不幸,你遇到真正心仪的人,明白了爱为何物,却已经有了婚姻和可爱的孩子。我们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许多婚外恋的萌动初期,双方是从数落配偶的不是开始的,用以唤起男性的保护欲与女性的母爱抚慰,换言之,他们意欲首先祛除外遇的不道德感,获取情感的正义身份。婚姻简直专门用来麻痹人类对于爱的敏感——很多人羞涩或大胆地承认,与情人做爱比之配偶,往往体会到更沉醉的身体愉悦。毫不奇怪,充沛激情在短时间内集中释放出来,能量自然强大;而婚姻是漫长的,相对性质稳定——我们不必因此抱怨婚姻乏味,本当如此,一个人要想跑完马拉松全程,怎么可能始终坚持百米的冲刺速度?“情人”这个词在英语里是LOVER,我从中看到,它是两词重叠之和,一个是LOVE,一个是OVER,从起点的爱到终点的结束,过渡隐蔽而迅速——这是大多数婚外情感的命运。
离婚决不单纯意味着与一个伴侣的分手,还与复杂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的变更相联系,摆在明面上的财产分割、名誉损失等问题实际上处于次要地位。随着婚姻持续时间的加长,面对离婚时的内心阻力倍增,多年的惯性要在一刹那终止,这种改动不像戒毒那么难,可也不像戒烟那么容易。婚姻以某种温和的强制方式磨砺着人的性情。气性大的年轻人会因为买到的电影票座次不好而分道扬镳,结束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而婚姻,让你必须有所忍受,对次量级的矛盾视若无睹。没有一个爱人会是绝对完美,只要他的缺点不出现在令你敏感和反感的区域内就是了,换言之,最相宜的爱人就是他的优点恰在你关注的焦点上,他的缺点恰于你的盲区——仿佛两个般配的齿轮,纵是满是缺口,却也终生咬合。婚姻的秘诀其实不在于给对方最优秀的优点以赞扬,而是对最恶劣的缺点予以容忍——以离婚为最后解决途径,标志着双方已突破耐心所能承受的最大值。
结婚曾使他失去整个世界,得到脚铐,现在他重回广阔的晴朗天地——对一部分人来说,离婚确是开启脚铐的小钥匙;而对另一些人,离婚就是瞄睢心口的一杆枪。我认识一个朋友,孔武有力,声若洪钟,从外表和性情上都颇能体现所谓男人气概。有一次聚会,时间拖延得久些,当座钟当当地敲响十点,他隐隐流露出一丝紧张神情。他说,需向太太格外请示一下。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话筒,他发出了春天公绵羊一般的嗓音——两个嗓子眼只启用一个,平常他对大家全是立体声,惟独运用单声道对自己的老婆进行专线广播。没有想到,女人发嗲般的动静能顺利通过这样一个硕大的喉节。开始我们以为此乃过度恩爱所致,后来才了解,他有离婚前科,这是他第三个新娘,他害怕纯洁得经不起离婚风波的年轻老婆让他重蹈复辙。离婚已成为握在新娘手里的把柄,他再也没有年轻时的锐气昂起骄傲的头,而是换上一张讨好的脸。
是啊,“事不过三”仿佛也是婚姻在心理和公众舆论上的承受限数,对传统东方人,婚姻的次数一般不会超过三次,因此,每个人对它都不具备熟能生巧的足够实践积累。尤其是第一次步入婚姻,毫无实战经验难免遇到困难,而且,离婚有时实在不能归咎于我们技术上的错误操作,不过运气欠佳而已。可是,我们的习惯思维又的确容易把离婚、尤其屡屡离婚者,与道德、生理缺陷等做出关系联想。正因如此,离婚往往比结婚慎重,再婚又比第一次离婚慎重,第二次离婚肯定要比第二次结婚慎重……次第类推,我们的心理负荷一次大于一次,而婚姻岂可像幼儿数学1、2、3地慢慢数下去?管他是谁,婚姻像是程咬金的斧子,三下之内,应战者倒地。
要不要、该不该、能不能离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没有科学规律亦无民间偏方可循。我们不一定非要抓出个陈世美或潘金莲而后快,秦香莲哭了,武大郎死了——当在家庭和法庭两个阵地鏖战多年的夫妻终于停止相互的诉讼和指控,拿到离婚书,不用比较他们之间的得失,谁也没赢,双方全输了。离婚是件两败俱伤的事,谁能跳出相争的鹬蚌处境,径自做个得利的渔人?常规认识上,离婚女人似乎要比离婚男人更吃亏、处境更难,后者还有部分迷恋沧桑的少女的怀抱予以接应。人类社会从未彻底地体现两性公平,对于一个女人,她有很多男人,这是品行上的侮辱,即便她是合理的;对于一个男人,他有很多女人,有时却成了能力上的表彰,即使他是非法的。
见过太多曾经剑拔弩张的夫妻在离婚过后依然没有放弃对彼此的仇恨,我们感到遗憾,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和气哲学很少运用于离婚男女之间。戴着理想主义的暖色眼镜,我愿意假设那各自执着的离婚证书也像接头的特别暗号,存在某种谁也不能代替的暗中呼应。其实,即使离婚的夫妻,以前在一起的日子也为彼此积累下可贵的生活经验,凝聚成那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有一次,我在一家生意火爆的东北菜馆吃饭,主人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其结果就是几乎剩不下什么空间,两对男女被安排在一桌。情侣和夫妻不仅是直觉上的身份区分,还可以找到显而易见的细节佐证。情侣的一边堆满大大小小的菜碟,远远超过两个人的实际需要,其中的主要部分不是为胃口准备的,而是为面子——男人一直柔情蜜意地望着女朋友,小心翼翼地布菜,他的女朋友则有一副不爱搭理的清高态度。另一端,坐着丈夫和妻子,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他们只点了一个烧茄子,两碗白饭,还有一个酸菜粉丝,衬比之下显得特别寒酸。两个已婚人神态平静,没有流露任何窘态。只有长期的婚姻生活,才能让人剔除掉虚荣和浮夸,彼此只需要对方的理解,忽略周旁的眼光。婚姻是如此朴素的生活方式,其实也是某种普及的教育方式,它让我们认识到盐对于生活的重要性,让我们学习从粗糙粮食中,咀嚼出细微的甜意。谁也不能就此断言这对夫妻一定会白头偕老,但是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相濡以沫的一幕带给我的触动与启示。
周晓枫,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上帝的隐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