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上世纪的爱情(小说)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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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的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不过是一些铿锵有力的、简单的动作。张采分解着它们。张采的肢体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又一个姿式上,就像雕像。但是她还是无法使他们在歌声的节奏中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张采急出满头大汗。最后总是姚均平出面解围。姚均平先打一阵手语,然后就在手风琴上用他天才的手指示意。又一阵手语,又示意。只是示意,姿态夸张,却并没有按响琴键。一切在无声中热烈地进行,看上去那么庄严和默契。张采置身于那个神秘和奇妙的世界之外,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多余和孤独。
“教我手语吧?”张采终于对姚均平说。
他看了看她,然后慢慢做出一个手势。“老师。”他解释。
张采笑了。张采模仿着。很笨拙。很稚气。张采说,“老师。”
他又做出一串手势。非常奇妙。有一种女人的妩媚和绿意扑面而来,“猜猜,这是什么?”他说。
张采想了想,“春天。”她回答。是春天。1971年的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临了。张采在这个春天学习手语。她骑一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走在通向王村的道路上。风把她的脸吹得粗糙起来也鲜艳起来。从飞扬的头发中她闻到了湿润的春天味儿。树叶开始发芽。她喜欢树:十发芽苦涩清新的气息。她也喜欢手语。情况正在变得好起来。她已经会用简单的手语和聋孩子对话。在这个春天她教会了他们这样几个舞蹈:《东风吹战鼓擂》、《北京有个金太阳》,还有《草原女民兵》。在孩子们完全学会了挥舞马刀难度较大的《草原女民兵》的时候,她的手语也日渐纯熟。
这个春天她很爱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手。她用手说话。用手倾诉和呐喊。她十指缭乱地飞翔在镜子中,这使平凡的、羞涩的、貌不出众的女孩儿平添了一种神秘和妩媚。她身体里的花悄悄开了,那种幽香不为人知。她骑车走过苏醒的水渠,渠两岸倾斜的坡上野草破土而出,柳树变得柔软和翠绿。她很快活。
现在他们常常在一起,除了排练的日子,他们有时也会一起出去,去看演出。听说哪里的宣传队不错,有什么新节目,他们就跑去观摩。看演出永远是张采最热爱的事。幕布一拉开,音乐一起,张采就把真实的世界遗忘了。她看演出时的专注和沉浸让姚均平感到有趣。不管多破的节目多么糟糕的演出也从不能真正败坏她的心情。演出结束,她总是怅然若失。
“你爱舞台,是想做演员吗?”有一回姚均平问她。
“我爱舞台,”她回答,“是想做观众,看一场永远不闭幕的演出,到死。”
她语气忧伤。这使这句稚气的话听上去有一些荒凉。姚均平笑了,姚均平说,“原来你是个隐士啊。忘了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是姓陶还是姓阮?”
“姓诸葛。”张采也笑起来。
姚均平就是这样一个快活的男人。他使生活变得明朗。忧郁的张采也不知不觉变得明朗起来。那变化是奇妙的。在有些瞬间,这个瘦骨伶仃不起跟的女孩儿忽然变得非常灿烂,就像被天穹的光刹那间照亮了一般。姚均平注意到了这变化,他惊讶又有些忧虑。她热爱这份工作。她珍惜它。他想。可是他并没有把握使她一定能够得到它。
有一天他们看了一出小歌剧,无影灯下颂银针一类的。那里’面的男主角为了治疗聋哑患者用一根银针反复在自己身上做着试验。有一个性命攸关的穴位,据说一针下去,或可使哑巴说话,或可使会说话的人变成哑巴。男主角举针要朝自己这个穴位扎。幕后响起伴唱:
这支银针,重千斤。老张他奋不顾身为人民。
老张唱:宁在我身上扎群众:扎在你身上痛在我们的心。
那伴唱很好听,慷慨激昂。那扮演老张的男人唱得更加慷慨激昂。剧情发展到最后,石破天惊,那哑巴青年终于喊出了“毛主席万岁!”虽然是意料中的结局,张采依然很激动,张采说,“什么时候我们的孩子也能演这么一出歌剧?”
“那是幻想,”姚均平回答,“永远不可能。他们听不见音乐。”他悲哀地说。
她从没见他这样悲哀过。她很吃惊。“为什么?他们不是正在恢复听力吗?总有一天他们会听见的。”
“这一天是哪天?”他转过脸望着她,他一向光明的眼睛显得黯淡和茫然,“多少年之后?我们能不能看见?”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采忽然激动地叫起来,“奇迹不正在我们身边发生着吗?他们不是已经开口说话了吗?”
他笑了。“我也以为我看见了奇迹。我也以为他们真的听见了,或者,正在听见,可是,你都看到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还是听不见!”
“可他们在开口说话啊!”
“那是模仿!知道吗?模仿!他们模仿我们的口型,这是可以做到的。聪明的孩子可以做到这个。从前,有一个叫海伦·凯勒的外国人,她生下来又聋又哑又瞎,可是她会说话!那是教育的奇迹:不是医学的奇迹!”
张采从没见他这样,这样激动和激烈。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个随和的、快活的青年另外的一面。她很震惊。渐渐地她感到了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天空飞过鸽群。鸽哨使她心惊。这是个晴朗的黄昏,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个英俊的有着希腊式面孔的男人身上,看出了潜伏着的不幸。
她心里忽然生出对这个男人、这个世界的悲悯之情。这天,他们又一起去看演出,是一个大工厂宣传队演出的京剧《红灯记》。他们去了一个俱乐部,那是五十年代苏式的建筑,屋顶上有一颗克里姆林宫式的红星。那天,姚均平看上去要比平时兴奋。这兴奋中隐藏着一点什么,是张采不知道的。
后来,演出结束了,姚均平站起来,对张采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结果他们到了后台。
他熟门熟路,像回了家似的。人家见了他,也很熟络的样子。一个姑娘,就是刚才演刘桂兰的,一见姚均平,立刻叫喊起来,“嗨嗨嗨!闲人免进!”姚均平就说,“‘铁道兵’在我后头呢!”“刘桂兰”回答,“‘铁道兵’是子弟兵,你这个外国保尔怎么能比?”又冲一个人喊,“保尔来了!”
张采认出了,那是——李铁梅。现在他们就站在她面前。她还穿着铁梅的衣服,梳着假辫子。可是一张脸被凡士林卸妆油涂成了大花脸。黑眼圈看上去像熊猫。姚均平对她说,“这是张采。”
“你就是张采?”她用棉球擦拭着脸上的油彩,渐渐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均平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说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孩儿……”
她也许还说了些别的。可是张采没听见。也许是后台太嘈杂了。也许……张采只听见她叫他:均平,还听见一个那么刺心的字眼:小孩儿。张采现在懂了,懂了姚均平兴奋后面的秘密。一个恋爱中的男人的秘密其实并不难发现啊!此刻,李铁梅卸干净了残妆。噢!她原来是个古代美人儿!“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就像从仕女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张采看呆了。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李铁梅和张采寒暄了两句之后马上把脸转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