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上世纪的爱情(小说)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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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说着,他从棉大衣兜里掏出酒瓶,朝马路牙子上,狠命一摔。瓶子碎了。酒香顿时弥漫在这个伤心欲绝的黑夜。他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劣质酒香的冷气,“大哥,这你还不放心吗?”他回过头。月光下,老李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满脸的泪。这许多艰难的煎熬的日子以来,他终于流下眼泪。老李鼻子也酸了,他知道,这个人,他亲如兄弟的朋友,挺过来了。
姚均平挺过来了。岁月流逝,看起来,生活又恢复了旧日的模样。他又变成了一个清醒的、整洁的、使女人着迷的那种男人。就连他守寡的母亲,慢慢地,又敢在他面前提“找对象”这三个字了。她甚至托人四处为儿子介绍女朋友。起初,姚均平拒绝见面,后来,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和眼泪,他也就见了。他想,一切都会过去。
他甚至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也是一个教师,小学教师,教语文。有时她和他说话就像和一个孩子说话。这让他觉得有趣,也使他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和他同岁,看上去却像他的姐姐。他们甚至已经谈论起了婚嫁。对这样一个未来的儿媳妇,他母亲很满意。他母亲喜欢她宽阔的胯骨和朴素的衣装,她想,这女人身上没有狐狸气。他母亲催促他,说,“什么时候你俩去扯结婚证?”
就在这时他觉得心里一痛。
他也不知为什么,第二天,神差鬼使,他来到了一个久违的地方。来到了,她上班的工厂。这曾经是多么熟悉的一条路,这路上,一年四季的风光,风雨晴晦,他无不了然于心。走熟的路,原来就像一轴卷起的长卷,此刻在他脚下,一尺一尺熟稔地舒展。来这里干什么呢?他问自己。不知道。也许,只为了看她一眼。在新生活到来的时候,和旧的一切,做个了断。几年来,他再也没见过她的面。从她结婚后,她娘家就搬离了他们那条街,不知搬到了什么地方。似乎只是一夜之间,赵家就像被连根拔起一样没了踪影。远远地,他看到了工厂的大门,正是交接班的时候,人们出出进进。他远远站在了路边一个大批判专栏前边,望着工厂出出进进的人流。他像一个守株待兔的傻瓜。从前,多年前,他就总是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老地方,等她回家。 有人向这边走来。 分开人群,朝着这边,朝着他,走过来。起初,他没有认出是谁。等到认出了,他脑子里轰然一响,然后就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白。那个至爱的人,踩着白茫茫的大雪,没有声音地、危险地,向他逼近。终于她站在了他的眼前,那么惊喜地看着他。
“真是你。”她说,是那个亲爱的熟悉的声音,带着发抖的颤音,“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他望着她。所有的怨愤,一瞬间,全消散了。融化了。数九寒天的季节,可他却在融化。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泪光。还有,她的惊喜。他听到她说,“我常常瞎想,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在这儿,在老地方等我。有几次我认错了人……可是刚才,一出门,我就看见你了……你是在这儿等我吗?”
他点点头。
她变了许多。瘦了。颧骨凸现出来,损坏了从前那种标致的古代美人的脸。也许她不如从前漂亮,可是,却更动人。那是一个在生活中挣扎过的女人才有的容颜。为了躲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来到了路边的一家甜食店里,坐下来。身边一口沸腾的大锅里煮着桂花元宵。他要了两碗。可是他们谁也不动筷子。“你好吗?”终于,他哑着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她点点头。她说,“很好。”可是眼泪却扑簌簌落下来,落进碗里。她伸手抹了一把。又抹一把。却越抹越汹涌。她抬头望他。她说,“你好不好?”
“很好。”他回答,“我就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你。”她安静地笑了一笑,眼泪又涌出来,“她是干什么的?一定很漂亮吧?”
他没回答。热气迷蒙中她的脸有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谦卑的柔和。那让他心酸。“我想来看看你,我就放心了。”
“你都看见了,”她这样回答,“你放心吧。”
他摇摇头。
“你当我是瞎子吗?”他悲哀地说,“要是我瞎了倒好了。”
“你没瞎,”她安静地回答,“瞎的是我。”
一下子,她崩溃了。她开始抽泣。诉说。她说姚均平你现在应该高兴了,我负了你,可我遭了报应。她说你知道我们结婚才多久他就开始去找别的女人胡搞了?三个月!在他的办公室里,和一个打字员!让我给撞上了!我问他,我说,既然你不拿我当回事为什么要去和别人横刀夺爱?他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赵佩先你太高估自己了,什么叫横刀夺爱?这世上的女人,还用夺?哪个不图虚荣?不贪富贵?我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我给他拍手鼓掌,我说,说得真好,真透彻,真痛快!可这世上,比你更大的官,还有的是,你不怕有一天我会贪更大的富贵去吗?他哈哈大笑,说,到时候你已经是残花败柳,还会有谁稀罕不成?我气昏了……我都不想活了,可我发现我怀上了孩子!……
她泣不成声,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说下去,倾诉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她说这些年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女人,我早不去管他的这些事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猪狗一样的日子也照样过得下去。只是,有时候,一想到在这世上,我伤害过一个人,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恨着我,我就说不出的难过…… 他就这样沉入地狱。 姚均平痛惜地抓住了她搁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从深渊中拉出来。他说,和他离婚。嫁给我。他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连连摇头,她说,姚均平,你哪里知道他啊!他绝不会和我离婚。他不会放我。他到死也不会放我。他不会做任何影响他仕途的事!他早就撂下过这样的话,他说,你可别干傻事赵佩先,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没办法把那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从你心里挖出来那是我没本事,可他要是敢打你的主意,那他是活够了!……保尔,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眼睛湿了。从前,多年前,在一棵如今被砍掉的枣树下,她曾经对他说,“假如保尔去不了的地方,我一个人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她还是去了一个没有他的寒冷和屈辱的地方。他紧握着的这双手,冰冷似铁,没有一丝人的温暖。他觉得心都碎了。天早已黑下来,灯亮了。一盏昏黄的电灯照着一张油腻腻没有上漆的方桌,照着碗里早已凉透的元宵。小店里没什么食客。他们就这么手握着手坐着。这一刻,世界和平和安静。而一个念头正在姚均平心里慢慢地清晰地浮现,就像有一支饱蘸了墨汁的笔,一笔一笔画出了一幅图画,那是末日的景象。
他并没有蓄谋杀人。可他一定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他知道他的敌人远比他强大一百倍,可他还是要去和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敌人要去和人家的丈夫摊牌,或者说,决战。这是多可笑的事啊!他说,“放了她!”人家的丈夫哈哈大笑,说,“谁的裤裆破了掉出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请问你是谁?”这质问是多么有力。他一时语塞,接下来那一番侮辱啊,人家的丈夫面带微笑开始了对他的谩骂,那些肮脏的不堪入耳的字眼,一串一串,长了翅膀一样从一个黑洞洞的地方飞出来,黑压压地,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