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行走与歌唱
作者:张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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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埃利蒂斯,博尔赫斯,布莱西特,聂鲁达,索因卡,西蒙·克洛代尔,《诗经》,《楚辞》,《稼轩长短句》等等,等等。还有音乐教材,和声学,配器法,赋格,民歌资料,一本本总谱。
我还搞来一部老的雷明顿牌的打字机,试着用英文把我的思考和感受写下来。后来,这些英文手稿被一位塞浦路斯的诗人拿走不少,他很喜欢其中的一些段落。
有一阵子,我热爱音乐到了发狂的地步。我甚至丧失理智地对看管我的警察说,给农场买一架钢琴吧,为了钢琴,可以改判我无期徒刑或者永久留场劳动。他不置可否地对我笑笑。他的这种笑,我很难忘,因为是善意的,又充满苦涩。当然,我读懂他的笑,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为了音乐,我付出的不少。终于,我在城市里的朋友们和我取得了联系。通过互相通信,我们分散的人重又聚拢起来。“再见”创作组开始成熟,在经受磨难以后,我们变得坚强。我不断地把作品寄出去,上海的朋友不断地扩充力量组织排演。有一天,他们通知我有一首歌要参加“星期广播音乐会”的直播,兴许我可以听见。一个警察被我们的努力感动,到直播的那一天,借给我一台短波收音机。我们几个劳教分子不顾酷暑,簇拥在一顶蚊帐里,聚精会神地听混有严重电磁干扰的音波:贝司和架子鼓摇晃着骚动起来,接着发制器吉他开始穿行其间,然后是我熟悉的歌词和吟咏它的声音,我清晰地听见叶亏夫在唱。这就是我的音乐,我的灵魂,从住着我家人、朋友的城市,穿过乌云、雷电、长江的波涛、严密的防风林和几万公顷的麦田,来到了高墙与铁丝网之内,它冲击着我的鼓膜,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在农场,最最有益的事是,我懂得了人们是多么地看重文化知识,不论犯人还是警察,他们都渴望掌握这一有力的武器,即使条件有限使他们缺乏文化知识,他们也会对和他们有同样感情的“知识分子”充满崇敬。哪怕听一听关于知识的事情,哪怕闻一闻有学识的人的气味。在泰戈尔的诗和孔子的教诲面前,所有的犯人和警察都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被安排在农场的学校里教书,因为缺少教员,我什么课都教,从语文到数学,从马列主义哲学到农业基础。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是,每当我给犯人授课的时候,监督的警察总是静静地趴在窗口,忘却了自己的职责,像一个失学的孩童,盼望可以坐在课堂里听讲。
当有犯人冲撞教员的时候,警察的处罚很粗暴。有个犯人捣蛋,上课偷偷抽烟,结果警察将一把香烟拧断,泡在水里,让他喝下去。但是,这些警察实在也是很可爱的,当犯人喝完泡过香烟的水后,心里忐忑不安,来问我是否要出人命。自然,我经常用一些医学解释来夸大危害性,免得他们大打出手,违反纪律。
有一件事,对我触动不小。
一年冬天,农场开围河。这类超重体力劳动,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体罚。我的身体,无论怎样都是承受不起的。为了减少麻烦,我服了无味红霉素和氯丙嗪,以制造转氨酶升高的假象。我要求到场部医院验血,于是,一位姓蒋的警察陪我去了。回来的路上,他请我去他家小坐一会儿。在他家里,他给我做了一碗面条。我不肯吃,告诉他或许病毒要传染,他说不碍事。我就吃了。吃完后,我郑重叮嘱他把我用过的碗筷分离出来消毒。这样做,一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再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他口上应诺了,神思却也不在意。这事就过去了。几个月以后,我被调到一个严管大队服教,在那里吃尽了苦头。一个风雪狂飞的夜晚,姓蒋的警察来看我,只是为了请教几道代数题。我给他讲了,可完事后心里有股很难受的滋味。看着他棉袄上还没有掸尽的雪,还有一脸的谦逊诚恳,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假造肝炎的事跟他挑明了,主要是怕他一直担心传染,心里有疙瘩,过日子也过不踏实,又不好当面问我。没想到,他声音很轻,很平静地说:“我早看出来了,别再提了。”他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下一点吃的东西。
监狱的生活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我的这些叙述绝不足以反映全部。也许将来我会写本书,把经历过的一切好好讲一讲。我在这里记蒋同志的故事,是为了说明一种微妙却深刻的情感变化。
农场归根结底不是寺庙,不是慈善机构。原先有人努力朝那个方向去做,所谓“感化、教育、挽救”,后来,下了一个文件,说要加强专政意识,情况便急转直下。
来了一位复旦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当大队长,从上到下、大事小事都交给他抓,原先的干警撤的撤,降的降,管理发生了质变。我们经常在烈日下集体练习放小板凳,再抓起小板凳,几百人的动作必须整齐划一,否则就要受到处罚。轻的禁闭,重的要加刑。思想改造似乎不再是主要话题,惩罚、给你教训才是最根本的。在一次听司法报告的会议上,我得罪了这位复旦的高才生,他变相地关了我的禁闭,还集合所有犯人开我的斗争会,会前群体合唱劳教人员《五要十不准》。这首紧箍咒似的歌曲由一位犯人作曲,调子挺民族的,朗朗上口,便于传唱。可是,让我最受不了的还不止这些。夏天的一个傍晚,天气凉爽,我忽然被传唤,却是新大队长要召见我。他上来先过问了我的案情,然后就上次的处罚向我表示歉意,说要建立法治而不是人治管理,以前的做法不正规,现在立规矩,所以不得已要这么做。而我似乎应该享受特殊待遇,与其他犯人不同。他认为我的一些思想只是有些超前,随着改革的深入将来也就不算什么问题了。最后,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到大队部楼下乘凉,在缠满葡萄藤的树荫底下,和我聊起了波普尔的符号之类。我的心思全不在这些话题上,心里忽然想到一个人,就是老奴隶伊索。
新大队长这类人和蒋同志完全是不同的。我在情感上明显偏向后者。要是几年前,当我还是热爱出风头的医学院大学生时,也许我会认为邀我乘凉谈哲学是一种开明的做派,可是,经过炼狱的我已经绝然不是以前的我了。在蒋同志那样的警察管理之下,或许真的像他们说的不是什么“法治”,但我感觉到即使是犯人,也有起码的尊严。有时,在激烈的冲突中,拳脚相加也确实难免,但那并不出于惩罚和轻侮,而是矛盾或常人的愤怒。通常情况下,蒋同志式的广大警察会按照行政规定做事,当然,有时候他们也会“违规”,例如出差到上海,去到释放的犯人家里吃顿饭,讨张戏票看戏,但那是人之常情,是出自“交情”的一种自信。
实际上,大部分底层的警察都很善良、单纯,对如今这个变化多端的社会毫无把握能力,倒是很多恶贯满盈的犯人教会了他们厚黑的世故。我经常听到失意的小警察面对一个个回城的犯人喟叹:“你们三年两年,而我这一辈子都守在改造农场。这算什么?”
五
我自由了,被提前几个月释放了。原因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升了学或拿到了文凭,这对农场很重要,体现了他们狱政的成绩。
黎明时分,我到达上海,闻着熟悉的炸油条的香味,我知道自己真的重返外界生活了。我有点不适应,不敢马上回家,给一个朋友打了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