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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0年第5期

行走与歌唱

作者:张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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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在一起探索交流,彼此学到不少东西,共同走过了生命中的一段险径。我写《毛泽东》,没有人听,以为我疯了,他们给了我支持。整夜整夜的长谈,整日整日的书写,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我们在苦行僧般的生活中梳理着自己的思想。在北方的杨树底下,在夏日明丽的色彩里,在秋虫鸣叫的杂草丛中,我们褪掉了蝉衣,勇敢地成长起来。和知识分子的阶层告别,为精英的躯体默哀,想到茫茫的中国黑夜,想到我们还年轻,要有所作为。
  干脆,我们上路吧!我们要在生活的实践中,行走于生机勃勃的大地之上,洞穿活的历史和现实,映证并提升我们的思考和追求。 “一路走,一路想,一路看,一路唱。唱那一路的花儿一路开放,唱那一路的人儿一路解放。”
  
  七
  
  我和以培上了火车,这一程的终点是云南的昆明。再往下,我们就没钱了。在昆明的街上,我抵押给一位点心店工人我的身份证,借来一把吉他,就坐到马路牙子上开始卖唱。这个起点对我很重要,再也不是坐在书斋里,再也不是站在聚光灯底下,而是从此撕破了斯文的假面具,在人民中间,开始了自觉的文艺劳动。
  我们的天地一下子拓宽了。
  没有钱,我们就卖唱;没有朋友,我们就以歌会友;没有家,我们就敲开一扇平常人的家门,讨一碗水喝,讨一宿夜睡。
  通常都是,我唱着唱着,就有邻近商店的服务员为我端来了茶水,就有途经此地的青年承担起维护秩序的工作。
  我们一天天唱,一分分积攒路费,然后去到别的城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遇到过警察的干涉,遇到过白眼嘲笑,遇到过盗贼无赖,遇到过弃儿,遇到过流浪汉。但是,我们最多的是遇到了支援和响应。
  在安顺,一个流浪的弃儿把仅有的两毛钱分出一毛扔在我们的钱盒里,然后哼着我们的调子尾随在后,我仿佛听见他在喊:“游击队叔叔,快带我一起走吧,给我一支枪,我也能战斗!”
  在遵义,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路过一家色情酒吧,妖艳的姑娘招呼我们进去,但是,我们的歌唱感动了其中的一位,她跟我们描述了与我们一般的梦想。
  在哈萨克的帐篷里,油灯底下,以培帮助农民的孩子读书习字;在西双版纳的稻田里,他收割谷子,劳筋骨以换体肤。
  我们一路走,一路想,沉思爱,沉思生活。我真想与我相爱的人一同在祖国的晴空里化作一缕轻烟,进入每一户寻常人家。
  然而,并不是走在路上的歌者都会看到这些。有的人总是在躲躲藏藏中苟延残喘:或是被人驱逐,或是遭人厌恶。不过,你可以从他的歌声中听出一切。这样的人,歌中往往充斥着乞怜、模仿、造作和矫情,却从来没有创造的品质。因为他们即使卖唱,也拒斥人民,而只想在“流浪”、“漂泊”的外衣下达成“自我”的“完善”,追求“艺术”的“超然”,更低级的就干脆贩运纽约的西洋街景。实际只不过是游手好闲,捞取资本。因此,我们没有理由对卖唱者、流浪艺人掉以轻心!
  然而,也并不只是我们看到了这些。在伟大祖国的村落、城镇,正有无数有为的青年身体力行,摩顶放踵。我碰到过一个武汉的歌手罗鸿飞。他曾经路过一个村庄,为那里的村民们唱歌。白天村里的人都去下地,只有老幼围坐在他的身旁。他唱啊唱,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直唱到天黑。等他放下手中的琴,举目四盼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前前后后,漫山遍野,都是擎着松明前来听他唱歌的人,其中有不少还是从邻村邻乡赶来的。
  这点点火把难道不是对我们最有力的支持吗?谁说老百姓只听殖民地的淫诗艳曲呢?只怪你们没有拿出优秀的作品来,还要脱离实际地低估人民群众的审美能力。
  1992年夏天,我和以培在遵义分手。他去西边,我回上海。我用卖唱的钱买了一张票,登上了火车。因为中途上去,没有座位,自己又抵不住阵阵袭来的疲顿,就钻到别人座位底下睡觉。来了一个上海财经大学的学生,她和我攀谈起来,发现我很虚弱,就带我去卧铺车厢。在那里,她的一个同学有个铺位。她们把铺位让给我,我就上去睡觉。可是,这一觉,我竟睡了两天。等我张开眼的时候,火车已经驶过了贵州、湖南、江西、浙江的千山万水,快要到达嘉兴,而从嘉兴到上海只剩下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了。我在铺位上虚阖着双眼,看见那两位纯洁无暇的少女坐在卧铺车厢过道中的加座凳上闲聊着学校里的事情,我的眼泪止不住就淌了下来。我真不愿意醒来,真不愿意伸出空空的双手,用苍白的言辞和无所作为去面对这两位天真善良的女孩子。
  这样的故事,还有好多;这样的人们,也有好多。正是这些,让我从此下定决心去做一个永远在人民中歌唱的歌者。我除了为他们写作,与他们共生共存,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以别的什么来回报吗?
  
  八
  
  1993年,我又重新回到北京,住在城北大都河畔。这一次,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当文字撰稿。我参加拍摄广告,录制音乐,与客户谈判,还举办广告培训班……这个过程中,又结识了不少朋友。 ,
  现在想来,在马路牙子上唱歌的经历,是值得记忆和回望的,但却并不值得留恋和执迷。禅宗说话,不立文字,也不离文字。行走于大地四方的游吟算是一种行动,而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忙碌于油盐酱醋的日常生活也不失为更高的人生实践。
  我们外出,并不为寻找生活。生活何处不在?如果一个人在生儿育女、扶老携幼的平常日子里看不见生活,那么他的灵魂就会流落街头,连流浪都做不到。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更严峻的考验是平凡,平凡到默默无闻的地步。
  在1993年的北京,我遇到过这样一些人。他们出自贫困和灾难的深渊,却不愿与苦难血脉相连。他们宣称自己是“天才”,“正冒险来到人间”,而当人们无视他们的“天才”资质之时,又形影相吊地嗫嚅:“让贫困和媚俗把我们埋葬吧。”他们再不愿意看到“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企图靠自己的个人奋斗摆脱父兄的命运。为此,他们诅咒工农,诅咒父母乡亲,认为正是那些“逆来顺受”的正派人教导才使他们愚昧、闭塞。他们往往热衷于攀龙附凤,热衷于拜倒在出卖灵魂的悬赏之下。一开始,他们的诗歌还带着些微泥土的气息、生活的气息,而一旦极为廉价的利诱出现,他们便轻易地被收买,心甘情愿地做走狗。这些人自私自利,一心只梦想自己飞黄腾达,不顾廉耻,不顾血亲至爱,不顾他人死活。
  有一个流浪诗人游居到清华校园,清华的一位天真女生向他表露了真心。可是,就在他们厮守相亲的热恋阶段,诗人为了自己得以混入京城诗歌圈,却拱手把这位女生作为“见面礼”奉献给“地下文学”的黑老大。
  所以,纯洁诚挚的大学生们,你们要警惕啊!这些人面的蛇蝎现出原形来,是要吃人的。请千万不要在音乐或者艺术的殿堂周围徘徊,因为那些个地方早已没有什么值得匍匐朝拜的圣贤,有的尽是恶鬼、阎罗和夜叉,臭气熏天的屎尿四下漫溢,小心脏了你的手,小心污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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