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唯色网络散文专辑
作者:唯 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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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寂静、寥廓。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这是那年的第一场泪水!我走着。我终于目睹了光明那缓慢却不可阻断的历程。而且,从黑夜里走出来的人原来是那么多,宛如一条历经千转百回的河流,我融入其中,也就融入了另一种生活的芬芳气息里。
有一样渴望的生命朝着一样的方向聚拢了。那是右绕的方向,是一圈圈永无止息的“廓拉”(转经路)。在一片越来越响亮的祈祷声中——啊,光,格外的光焕发了,它照耀着那纷纷展开的顶礼的姿势,犹如照耀着一朵朵盛大而美丽的鲜花!
我因而相信,我和一个秘密将在右绕的时候,在转“廓拉”的时候,在西藏那格外的光中真正地相遇!这个重大而婉转的秘密,包括了一串口耳相传的真言、半夜饮泣而遁的背影、几种花朵般的手印、几块生锈的“妥伽”(天降石)吗?
当我以本族的口音不甚准确地念诵着“蕃”(西藏)、“唯色”(光芒),这两个名词仿佛是有了两只翅膀的鸟(它的羽毛有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美;它难道正是藏人所敬畏的神鸟——鹰鹫?),要把一种与灵魂有关的无形的物质携往那最美妙、最神秘的所在!
——且让我的身体追随那飞鸟掠过的痕迹;那是空中的投影,在大地上形成若隐若现的路线,其间布满繁星似的原初建筑,形状古朴,色彩强烈,宛如一粒粒珍贵的红宝石,更如一个个鲜明的标志,引导着所有渴望解脱、追求觉悟的众生。甚至辽阔的雪域大地,其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巨大的寺院!
换言之,当人在路上,心向光芒,某个注定的秘密,终究将与你不期而遇!
我终于知道这一点。
因此,且让我走在西藏的大地上!
八廓街:喧哗的孤岛
黎明尚未来临,天色依旧黑暗,拉萨城里尤其是东边的那一条老街已经苏醒了。纷纷走出家门的多是老人,他们总是那样,念珠和转经筒从不离手。有的还牵着小小的哈巴狗或长毛拖到地上的卷毛狗;有的身边,紧跟着眼神竟如人一般含情、身上染着红颜色的羊,这是些再无宰杀之虞的放生羊。许多人都带着像褡裢一样的小白布口袋,上面绣着吉祥图案,垂挂着彩色穗线,两边各装有糌粑、青稞和香草,那是供奉给神佛的最早的食物,沿途的转经路上都有盛放这些食物的祭盘——白色的香炉或者途中某一处特殊的地方。而被称为“八廓”的转经路啊,多少年来,在每一个日子,以它最接近大昭寺里的觉阿大佛的神圣位置,最先迎接的便是这样的人流。
在从前修建“祖拉康”的时候,观世音的化身松赞干布带着两位度母王妃,就住在这朝暮可闻水声的“吉雪卧塘”湖畔,壁画上犹如堡垒似的石屋和篷帐是八廓街最早的雏形。像曼陀罗一样的房子建起来了,无价之宝的佛像住进去了,自称“赭面人”的吐蕃人像众星捧月,环绕寺院,纷纷起帐搭房,把自己的平凡生活和诸佛的理想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炊烟与香火,锱铢与供养,家常与佛事,从来都是相依相伴,难以分离……
在一幅从前绘制的着色的拉萨全貌图上,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白房红庙,整座为河流和树木围绕的城郭之内只有两大部分:高踞于山巅之上、有着“火舌般的金色屋顶”和千扇红框窗户、数百级迂回阶梯的法王之宫——布达拉官,以及右边仿若坛城之状的大昭寺。这幅具有西藏传统绘画风格的拉萨之图,全然是一个在写实的基础上加以抽象化的二度平面空间,美若仙境,其实仙境也不过如此。但在大昭寺的周围,从一群如蚁般大小的来自远方的商贾身上,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的热烈人间。
人们都说,八廓街不仅仅是提供转经礼佛的环行之街,而且是整个西藏社会全貌的一个缩影。
太阳渐渐上升了,大昭寺广场上的香炉里冒出的桑烟依然袅绕不绝,八廓街似乎每天都一样,似乎今天也和昨天一样,中间从未有过中断:转经的转经,游荡的游荡,买卖的买卖(这些角色常常是会相互转换的)。从过去到现在,还是那些人:“土著”和“他乡之客”,而不一样的似乎只是各人的面目,各自的装扮;还是那些满目的琳琅,仿佛少有变化,甚至充斥各个小摊的氆氇和卡垫、长刀和火镰、银杯和木碗、“嘎乌”和灯盏、铜佛和唐卡、法号和白螺,仿佛过去就摆放在那里,至多有一些褪色或锈迹,这更增添了一种亘古岁月的沧桑。各种各样的声响:喃喃低语的诵经之声,叫卖货物的吆喝之声,叮呤当啷的满身首饰,叽叽喳喳的各地语音,混杂着从地摊上、小店里传出的咦咦呀呀的印度流行歌曲、交插着藏语和汉语的西藏现代歌曲以及被称为“囊玛”的从前的西藏宫廷音乐,以及用吐字铿锵的康方言说唱的没完没了的格萨尔。而在由这些声响汇聚而成的可以命名为“八廓交响乐”的乐曲声中,像华彩一般出现的激越、清烂酒 钟彪
卢三重新介入我的生活,已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
卢三那时已当上柯梅村委会主任,与我所在的糖厂相距二十几公里,十天半月难见上一面,毕竟我们各自的职业风马牛不相及,即便二十年前我们曾经有过两年的同窗情谊,见了面除了叙叙旧,拉拉家常,没有更多的话题可谈。不曾想,后来我和卢三曾有过一段频繁的接触,以致我的生活秩序几乎因此完全被打乱。
我与卢三的接触始于我的主动。
一天,县里主管工业的朱副县长和主管农业的吴副县长一同到糖厂来找我,他们说,小钟啊,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都投产快两年了,还留下这么一个种蔗专业户,怎么老不解决呀?
我一时听不明白,愣了愣。
朱副县长说,你愣什么,就是那个柯梅村嘛。一株甘蔗也不种,搞什么名堂?空着土地不说,还懒坏了人。那个村子属于你管的蔗区,你不要置之不理,农务是糖厂的第一车间嘛,种蔗的事你也要管,而且要管好!
种蔗的事历来归农口管,乡镇长直接在下面抓,糖厂只安排砍运计划,所谓“农务是糖厂的第一车间”,指的便是糖厂与蔗农在砍运方面的配合。想必是主管农业的各级领导都在柯梅村那里碰了钉子,无奈之下,把工业方面的领导也拉出来助阵。
两位副县长都出马了,表明这项任务非同小可。于是,我在处理毕糖厂公务之余,几乎每周总要抽出一两天赶赴柯梅村,决意要让它附近荒芜的土地都变成葱茏的蔗海。
记得第一回,中午就同卢三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头一个劲地说:你来吧,你来吧,我什么时候都在家,在家等你!
凭着他这句话,进村时又恰是中午歇工时分,我也就直奔卢三家。1986年的柯梅村已经开辟了街道,一横一竖呈十字状,把全村分割成四个四分之一的区域。东西南北四个路口替代原先四个隐伏于芒草丛中的小路口,接通了村外的公路,这种变化,卢三称之为“全方位开放”。我发现村里很难见到茅屋了,即便有也显得不伦不类:泥巴抹的墙,却用水泥瓦盖顶,也有用琉璃瓦盖顶的,绿莹莹的和树荫融为一体。唯一不变的是全村所有的酸梅树上仍悬挂着咸鱼,只是大小不一,品种繁多。也许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