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九十年代随想杂记
作者:王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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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与治学精神,倡导一种优良学风,为前人所忽略,亦未为后人所关注。当时学术界偏重政治之改革,无暇顾及学术自身之问题。康梁严复诸人,变法维新之书,世相争阅。陈澧、朱一新之论虽精,关系中国学术文化发展虽巨,但风尚所偏,终为所掩。五四后,学者再拾旧绪,重新关注学风问题者,似仅熊十力一人而己。
人文精神与科学家
在旅舍翻阅一篇文章,其中提到爱因斯坦对从事应用科学的青年的讲话:“如果你们想使你们一生的工作有意义于人类,那么只懂得应用科学是不够的。关心人的人身,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关心怎样组织人的劳动和产品的分配这样一些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用以保证科学思想的成果造福人类,而不致成为祸害。在你们埋头于图表和方程式时,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爱因斯坦是本世纪最为杰出的人物,我以为他比那些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更多地体现了本世纪的人文精神。因为他有一颗博大而仁慈的心。二十世纪是一个在人文精神上显得比较苍白的世纪,有了像他这样的人,才使人不觉得寂寞。为什么这种精神没有更充分地体现在当代的科学家身上呢?我们这里的一些科学家,尽管被称为某些尖端科学之父,他们只懂得为政治服务,而并不真正懂得造福人类。比如在荒唐的大跃进年代,就有这样的人,宣称运用科技方法可使粮食达到亩产五万斤!这些负有盛名的科学家,甚至还不如那些无名后辈。顾准的女儿顾淑琳的事迹是颇为感人的。年轻时她单纯地相信组织,和父亲脱离了关系。真相大白之后,她大彻大悟了。她的忏悔是震撼人心的。她读了父亲的遗稿,发现父亲的光辉人格,引用了爱因斯坦在悼念居里夫人时说过的那段话:“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他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
艺术的快与慢
力主京剧现代化的人声称京剧节奏过于缓慢,已不适应今天时代的要求。许多人不假思索,纷纷附和此说,遂成为责难京剧的口实。但我认为所谓节奏的快慢,有两种不同的情况,必须加以区别。一种是指作品从内容到表现,是不是拖泥带水,枝蔓芜杂,充斥附赘悬疣,或者还是简洁明快,该压缩的就压缩,该省略的就省略,没有浪费的笔墨,多余的蛇足。后者就是一些外国戏剧家称赞中国京剧是以秒针来计算,而他们自己的戏剧则是迟缓拖沓的缘由。还有一种节奏快慢的观念与此完全不同。它是希望艺术作品能够一看便知,一览便晓,即用所谓“嚼烂了的喂”的办法,或者去满足一种非刺激就不能接受的口味,作品中的颜色非大红大紫不可,作品中的声音非大喊大叫不可,作品中的情节非大死大活不可。但是,须知艺术作品倘使不再具有含蓄的功能,不再蕴藉更多的情愫和内容,不再通过这些手段去唤起读者的想象活动,那么,就会造成读者的想象惰性,使观众的艺术鉴赏力逐渐丧失。艺术并不是为了让观众省力,使他们的想象萎缩、退化,相反,而是要使他们的想象活跃起来。就这后面一种节奏快慢的观点来说,我同意毓生说的艺术的欣赏与接受不能比“快”,而是要比“慢”。
自私与自利
吴敬琏寄来所作《市场经济的道德基础》,文中颇可采录:哈耶克在批判“自然道德”本能的、狭隘的道德规范时,强调了自私与自利的区别(参见《通向奴役之路》)。自私发自人的求生存的本能,它是所谓ego,强调私己的生命和享乐,为了私己利益时刻准备侵犯他人权利,甚至可以把他人的生命作为谋取私利的手段。自利则是基于人的理性,它虽然强调自己的利益,但是从理性出发,特别是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律出发,时刻准备为了改善个人利益而与他人利益作某种妥协。自利的人维护自己和他人的产权,并准备为维护合作规则付出代价。(按照佛格森Adam Ferguson《A Thesis on theHistory of Civil Society》的定义,只有自利的人才可以称作文明的人,而自私的人则仍停留在野蛮人的状态)对自私的人而言,根本谈不上交换关系的建立。一群自私的人,只能在霍布斯(Thomas Hobbs)《利维坦》所说的“野蛮丛林”或“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中,很快地死去。为了避免这种命运,霍布斯提出“社会契约”和政府权威作为进入文明社会的手段。洛克继而提出民主政治的概念。西方启蒙思想的主要内容就是把互相尊重,由“生命、基本自由和财产权利”组成的产权,从其神学传统中理性化出来。
“人性恶”
过去我深深服赝《费尔巴哈论》中谈到人性恶的观点。我曾在《韩非论稿》中,引用过这段话。但是现在我发生了疑问。《费尔巴哈论》认为自产生了阶级社会之后,恶一直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杠杆,并说明所谓恶指的是贪欲和权势欲这两种恶的情欲。《费尔巴哈论》这一说法很不全面,尚不及戴东原所谓禁锢情欲将造成社会的冷漠来得深刻。推动社会发展不能限于贪欲和权势欲两种恶的情欲,也许批评史达克时所说的“追求真理的热忱”更是主要的方面。历史上许多科学家所作的伟大发现和发明,许多思想家所作的重大的理论贡献,许多政治家在危难关头力挽狂澜,使社会免除了破坏与毁灭……,恐怕都是出于像“追求真理的热枕”这类善的动机或愿望,而不是出于掠取金钱的贪欲或攫夺权利的野心这类恶劣情欲。自然应该看到,在一定情况下,贪欲和权势欲也会促进社会发展,但是更应该看到,在大多情况下,贪欲和权势欲往往只会给社会带来破坏。
大师与大官
梅贻琦在清华主校政时,曾说大学者大师之谓也。又说自己在清华只是个唱王帽的老生,在戏台上名为皇帝,实为配角。梅校长是学自然科学的,不仅懂教育,而且对中学西学,文科理科都能了解。今日大学校长亦多半是由学自然科学者出任,他们却多无此等胸襟、此等识见。与过去相比,今日大学已成官场,大学不再以学者为荣。×大举行校庆时,竟以官阶相炫。校庆纪念会结束,我偕张可由俞虹陪伴游云栖,回程经过郭庄,见园内亭中有×大数学系教授王兴华等围坐品茗,客人中有从北方来参加校庆的杨乐。事后王兴华告诉我,杨乐曾问他:“校庆会上为什么将王元化称为原上海宣传部长,而不称其为思想家?”他对大学的官气似乎也有意见。
学术风气
乾嘉学术极盛之后,首先蔑贬汉学者,人多举方东树《汉学商兑》。此书始撰于道光四年(一八二四),越二年(一八二六)成序列。然而远在他之前,章实斋撰《文史通义》即已论及汉学流弊。章氏撰此书,是在乾嘉三十七年(一七七二),早于植之撰写《汉学商兑》达半世纪有余。它评核汉学的议论少为人知,因书中所指,多在学术风气,如称“趋风气者未有不相率而入”等等。其“辞旨隐约,非善读者不深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