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九十年代随想杂记
作者:王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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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就爬到客人身上在他的鼻子上捏了一把。郑先生自然被弄得很不好意思,但事后只是说了她几句,并没有严责。他们家就充沛着这样一种平和的气氛。
十力语录
《十力语要》说:“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依自不依他,高视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间,空诸依傍,自诚自明,以此自树,将为世界文化开发新生命,岂唯自救而已哉?”五四时期,熊十力所倡导独立思想自由精神,这一点似较以西洋为师的陈胡等人为高,王国维、陈寅恪、熊十力等,皆主张空诸依傍、精神独立,决非泥古不化,墨守传统。观熊对传统文化之批判可知。又,熊十力于五十年代初与友人论张江陵书中称:“学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界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则,学术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日新?”熊老在五十年代有此等议论,足证翟志诚指摘熊十力解放后诌媚当道之说,实属诬枉。学术与政治关系问题,迄今仍在争议。我赞成熊老所谓学术衰敝将影响政治不振之说。激进者则反之。《十力语要》还有这样一段话:“哲学有国民性,诸子之绪,当发其微。若一意袭外人肤表,以乱吾之真,将使民性尽毁,渐无独立研究与自由发展之真精神,率一世之青年,以追随外人时下浅薄之风会。”此语发自半个多世纪以前,斗转星移,世事沧桑,但此种风习依旧,此实可悲。熊十力又说:“东方文化其毒质至今已暴露殆尽,然其固有优质待发扬者,吾不忍不留意也。”这些话多为人所不知,以至他被目为一个只知歌颂传统的国粹派。
王国维读《资本论》
读《集林》组来的姜亮夫文稿。姜在文章中说,二十年代他在清华读国学研究院时,有时曾在课后去王国维家,向王问学。一次他在王的书案上,见有德文本的《资本论》。陈寅恪在国外留学时,于1920年也读过《资本论》。这些被目为旧学的老先生,其实读书面极广,并非如有些人所想象。四十年代我在北平汪公岩老先生家,就看到书架上有不少水沫书店刊印的马列主义文艺理论中译本,那时还未解放。说明他阅读也是很广的。反而是后来的学人,各有所专,阅读也就偏于一隅,知今者多不知古,知中者多不知外,反过来也一样。于是由“通才”一变而为鲁迅所谓的“专家者多悖”了。“进化欤”?“退化欤”?
陈澧与朱一新
陈澧(兰甫)、朱一新(鼎甫)不为治近代史者所注意,但他们对乾嘉以后的学风影响甚大。陈澧生于嘉庆(庚午)十五年(一八一零),朱一新生于道光(丙午)二十六年(一八四六)。陈长朱三十六岁。二人均对乾嘉后期学风加以抨击。他们在治学上不立门户,调和汉宋。二人著作解放后长期未刊行,直到九十年代始得重排刊印。最近所出《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丛书,始将陈澧《东塾读书记》收入。东塾是早期评论汉学流弊的学者。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说《读书记》的批评“大率引而不发,婉约其辞”。钱书又称,1931年,广东岭南大学从东莞邓氏家藏购得《东塾遗稿钞本》六百余小册。此稿迄未刊行,仅见于钱书之援引及考论。东塾在经学方面并没有多大的贡献,但其中有关治学精神、治学态度、治学方法的论述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方面直接关系到学术的盛衰,可供研究近现代之学术变流及发展者参考。《读书记》自称其书是拟《日知录》而撰。《日知录》上帙经学,中帙治法,下帙传闻。《读书记》舍传闻与治法,但论学术。东塾说书中不谈治法,“非无意于天下事也。(而是)以为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吾之书专明学术。幸而传于世,庶几读书明理之人多,其出而从政者,必有济于天下,此其效在数十年之后也。”这里需要补充的是,其实学术还不仅为政治培育人才,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够转移社会风气,提高人的文化水平,影响人的素质。学术上的虚骄浮夸陋习,往往会形成社会上的弄虚作假之风。自然这种影响正像文化人类学者所指示,是通过一些中介的媒体发生作用的。学术的社会效应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不是快速的,而是迟缓的。正如东塾所说,“其效往往在数十年之后也”。由于社会效应的间接与迟缓,故被急功近利者讥为迂腐。
王元化,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文心雕龙创作论》、《清园论学集》、《传统与反传统》、《九十年代反思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