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3期
世界与你的角落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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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日本朋友告诉我,我们读过的很多日本作品都不是最好的作家所写。通常的情形是,最好的作家外界根本就不知道,作品一篇也没有翻译。比如说有一个人原来是很有钱的,后来选择了文学道路,并慢慢意识到了工作的严肃性。这个人住到了山里,那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报纸。他种了一点地,同时刻苦写作。原来的工作停止了,钱也就变得非常少。几年后钱更少了,作品还没写完。他就把仅有的一点钱分成了一小堆一小堆,按月按日来分。他要把生活之需限定在最低点,算出每天做多少工作,出产多少东西,写作时间又是多少——就这样,他把自己的收入和劳动量化,分割使用,维持写作,维持强大的思维力。这个人的作品是无与伦比的。
他认为这个作家是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内容生鲜,思想独到,想象奇特。
我听后有了异样的感动。我在想中国是否也有这样的作家,是否也拥有这样的意志力。我知道这不可能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极有可能根本不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身体接受磨损之时,也正是思想忍受砥砺之日。
现在我们大量的时间是在大城市,而没有留给偏僻的小地方。到偏僻的小地方去,那样做不是养生,也不是方式和兴趣,而是为了生命的感动,为了思想的收益。人的所做所为成为所思的基础,这才有可能写出与众不同的东西。世界上的文字很多,想法很多,故事很多,大家是这样容易互相投影和抄袭——一种隐性的抄袭。
为了避免这些,避免书本和知识对人的伤害,人要尽可能地退回寂寞。世界之大,今天的人竟弄到无处可退的地步。人如果不能争取每天有一个独立守持的空间,心上就会紊乱一片。有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来沉默自己,因为沉默过的人,与没有沉默过的人是不一样的。嘴沉默了,心却没有沉默;而要让心沉默,就要进行体力劳动。边缘和角落,泥土和沙子,找和挖,这样的方法便是产生脑力的方法。我们在提倡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相结合,也是力戒庸俗的方法。知识人进入这个状态,必会改变自己的品质,与这个世界构成一些崭新的关系。
看老书
我们接触到大量的人,也包括我自己,某一个阶段会发觉阅读有问题,如读时髦的书太多,读流行读物,甚至是看电视杂志小报太多。我们因为这样的阅读而变得心里没底。还有,一种烦和腻,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感,都一块儿出现了。
总之对自己,对自己的阅读,有点看不起。
相对来说,我们忽略了一些老书。老书其实也是当家的书,比如中国古典和外国古典、一些名著。我们还记得以前读它们时曾被怎样打动。那时我们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读老书上。这些书,不夸张地说,是时间留下来的金块。
新的读物没有接受时间的检验,像沙一样。人人都有一个体会:年轻的时候读新书比较多;一到了中年,就像喜欢老朋友一样喜欢老书了。他们对新书越来越不信任,越来越挑剔。还有,他们对一般的虚构性作品也失去了兴趣。
如果人到中年还不停地追逐时髦,大概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我有一次在海边林子里发现了一个书虫。这个人真是读了很多书,因为他有这样的机会:右派,看仓库,孩子又是搞文字工作的。他们常拿大量的书报杂志给他,只怕老人寂寞。结果他只看一些像《阿蒙德森探险记》一类的东西,还看《贝克船长日记》,看达尔文和唐诗,又不止十次地读了鲁迅。屈原也是他的所爱,还有《古文观止》、《史记》,反复地读。他把老书读得纸角都翘了,一本本弄得油渍渍的。
我问这么多新书不读,为什么总是读老书呢?他说:你们太年轻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就不愿读那些新书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抓一把都该是最好的。还有,经历了许多事情,一般的经验写进书里,我们看不到眼里去。虚构的东西就是编的,编出来的,你读它做什么?我们尽可能读真东西,像“二十四史”,《戴高乐传》、《拿破仑传》、《托尔斯泰传》,这一类东西读了,就知道实实在在发生过什么,有大启发。
我琢磨他的话,若有所悟。回忆了一下,什么书曾深深地打动过我们?再一次找来读,书未变,可是我们的年龄变了。
当年读像托尔斯泰的《复活》,感动非常,记忆里总是特别新鲜,不能消失。里面的忏悔啊,辩论啊,聂赫留朵夫在河边草垛与青年人的追逐——月光下坚冰咔嚓咔嚓的响声,这些至今簇簇如新,直到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看到和闻到那个冬天月夜的气味和颜色。现在读许多新书,没有这种感觉了——没有特别让人留恋的东西了。而过去阅读中的新奇感,是倚仗自己的年轻、敏感的捕捉力,还是其他,已经不得而知。后来又找《复活》读,仍然有那样新奇的发现。结果我每年读一二次,让它的力量左右我一下,以防精神的不测。
我发现真正了不起的书,它们总有一些共同特点。一般来说,它们在精神上非常自尊,没有那么廉价。与现在的大多数书不同的是,它们没有廉价的情感,没有廉价的故事。所以有时它们并不好读,故事也嫌简单。大多数时候,它们的故事既不玄妙也不离奇,有时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就是说,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它净写了一些“无所谓”的事情。正因为现代人胆子大极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畏惧,所以现代人才没有什么希望。我们当代有多少人会因为名著中的那种种事件,负疚忏悔到那个地步呢?看看《复活》的主人公,看看他为什么痛不欲生吧。原来伟大灵魂的痛苦,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方面,正是我们现代人以为的“小事情”、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们现代人不能引起警觉和震惊的那一部分,伟大的灵魂却往往会感到震悚。这就是他们与我们的区别。
读一些老书,我们常常会想:他们这些书中人物,怎么会为这么小的事件、这一类问题去痛苦呢?这值得吗?也恰恰在这声声疑问之间,灵魂的差距就出来了。我们今天已经没有深刻忏悔的能力,精神的世界一天天堕落,越滑越远。现在的书比起过去,一个普遍的情形是精神上没有高度了,也没有要求了。没有要求的书,往往是不能传之久远的书,也成不了我们所说的“老书”。
这儿的意思是,人到了中年以后在阅读方面要求高了。比如愿意读真实的故事,那是因为岁月给人很多经验和痛苦之后,对一般的虚构作品不再觉得有意思了。《复活》是虚构作品,为什么还能强烈地吸引人?鲁迅的书也是人们百读不厌的,他的小说也是虚构的。由此我们又会得出一个结论:要么就读真的,要么就读非同一般的虚构作品:灵魂裸露,个性逼人,从语言到思想,不同凡响。
人的一生太短暂,而作家的出现是时代的事情,以时代作为考量单位,问题也就清楚了:我们身处时间的局部,当然会对作家有极大的不满足。
当然,这仅仅是谈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还须同时指出的是,这样讲并不是让大家排斥当代作品。这儿仅仅是说:因为时间的关系,鉴别当代的思想与艺术是困难的。当你有一天非常自信地找到了自己喜爱的当代作家,那么你就是幸运的,你该一直读下去。
再了不起的老书,再了不起的古代作家、外国作家,也取代不了当代的思想,取代不了当代的智慧。
背诵和朗读
现在是一个网络时代,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们难得像过去一样耐心地阅读。这是一个迅速的、并且是一再提速的时代。许多东西正在泡沫化,像泡沫那样飞扬,转瞬即逝。在这个时代里,一个人要记住什么,比如牢牢记住有意义的东西,将是十分困难的。
所以,一些很优秀的人就走在相反的道路上:回到一些古老的阅读与记忆的方法上来。比如读书,不光是看,还要朗读。古文,好的小说,诗,应该朗读。这是个美好的过程,这个过程会引起进一步的感动、联想和回忆。对理想的追求,对境界的领会,都在同一时间里得到加强。字里行间有一种鼓舞的力量,需要声音去传递和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