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3期
世界与你的角落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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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污染到一定程度,再高的经济增长也不可弥补。还有全社会的道德素质——过去自行车放在街上一个月都不会丢,现在防盗窗都安到了五楼。要改变这些需要多少时间!人变得没有义愤,没有正常判断,为数不少的人竟为滔天大恶欢呼。甚至连高等学府里也有人幸灾乐祸。这不能不让我们恐惧。有知识的聪明孩子从来不缺,有是非感责任感的孩子倒是非常珍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是这样的。我们如果怂恿了一批缺少同情心的孩子,将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污点。
有一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人,他患了一种病,身上擦破一点皮就出血不止。可他多年来还是带上一点止血药到处走,三五年内走了大量的艰苦之地,连最偏僻的山区都留下了足迹。他记了大量笔记,跟他交谈,只觉得羞愧。农田建设情况,贫困人口,入学率,这些具体数字他能脱口而出。
还有一个学者眼睛都快失明了,还是常年坚持搞农村调查。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来自底层的判断——严谨的学术再加上悲悯之情,这是一切好学者的特征。
前些年我结识了一拨不平凡的青年。他们有的马上就大学毕业了,有的在做非常好的工作。但他们不能忍受眼下的境况,为自己痛惜。他们觉得简单的人生经历限制了理解,视野狭窄。他们要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来一个改变。他们在为一次迁居做准备。弄简易帐篷,自己做睡袋,因为这等于自我流放。他们认为人的出生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最后成行的只有六人。这些人失去了工作,丢了学籍,到最艰苦的地方打工多年,付出的艰辛不可言说。有人还落下了残疾。
他们说不亲临其境,就不知道什么叫贫穷。一个深山小村到了冬天没有柴禾,结果锅里煮的是地瓜干,灶膛里烧的也是地瓜干——老乡拉着风箱烧着珍贵的地瓜干,你想想泪水不是流在心里吗?很多农民就是这样生活的,有时一个村子二十多户,只有四五户有木头做的东西。一进门全是土坯家具,土坯床,土坯柜子,红薯和土豆就堆在屋里。小孩与羊和鸡都在屋里。
什么是知识人立论的基础,需要思考了。任何东西都要有个基础,不然就要倒塌。
自由地命名
三十年前有这样一个小村,它让人记忆深刻:小村里的很多孩子都有古怪有趣的名字。比如说有一家生了一个女孩,伸手揪一揪皮肤很紧,就取名为“紧皮儿”;还有一家生了个男孩,脸膛窄窄的,笑起来嘎嘎响,家里人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嘎嘎”;另有一家的孩子眼很大,而且眼角吊着,就被唤作“老虎眼”。小村西北角的一对夫妇比较矮,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高一些,就给他取名“爱长”。
三十年后的小村怎样了?不出所料,电视之类一应俱全,无一例外地热闹起来了。满街的孩子找不到一个古怪有趣的名字——所有名字都差不多。好像取名时相互都商量过了,本村和邻村都有重名的:如果一个名字好听,别人很快也会取一个类似的。不仅这样,当年的“紧皮”、“爱长”、“嘎嘎”、“老虎眼”们,他们自己也不喜欢别人叫原来的名字。显然他们认为那是一种羞愧。
这就是网络时代。世界变小且空前拥挤——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角落。原来属于个人的空间给填平了,大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被扼杀了,以至于失去了自由命名的能力——不仅是对自己的孩子,对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也都一样:没有这个能力了。
他们过去有更多的想象自由,能够从爱好和心情出发,叫出一串“紧皮”、“嘎嘎”之类。这个能力既自然又强大,这种能力正是小村给他们的。当时他们可以依照自己的主意去行动和思想。现在则不同,他们不得不与各种思想达成妥协。想想看,每天有多少信息、观念,伴着港台音乐和俗艳的形象往小村人的脑子里硬灌——他们有什么办法保护自己?小村人是这样,我们大家又比小村人高明到哪里?
于是最后只有极少数人留住了自己的一点能力——为这个世界命名的能力。其奥秘在哪?无非就是竭力为自己保留一个角落。过去讲一个人要拥有一片土地,现在不行了,现代人不可以有这么大的奢望——现代人能拥有一个角落就很不错了。
实际上我们在现代世界里的退避才刚刚开始。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且回到自己的角落罢,无论它多么窄小。这个角落既是实指又是虚指:人的精神要有一个角落,我们要在那里安息。的确,一个人要想稍稍像样地度过一生,就得这样。许多人就是因为没有一个空间来安静自己,结果失败了。
有一个了不起的学者,一个基督徒,说过的一句话真是好极了。这句话非常朴素,但是会让我们一生受用。他说:“我每一次到人多的地方去,回来以后,都觉得自己大不如从前了。”
人这一生除了迁就庸常,古往今来最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趋炎附势。作家也不例外。但对于作家而言,这就是致命伤了。所以作家一生都要像警惕肝炎一样,警惕自己趋炎附势的毛病。
我经常在海边走,那里最多的是海鸥,它们一群群喧闹鸣叫。海鸥千里跋涉、海阔天空,飞得很高,有时又能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海边林子里还有另一种动物,这就是刺猬。我经常看到刺猬,它们走得很慢,想躲都躲不掉。它一挪一挪地走,你走近一碰它就球了起来。我常常想:作家们大致也可以分成海鸥或刺猬这两种类型。我们会做哪一种?刺猬比较安静,活动半径小,而且始终有自己的一个角落,在那儿一挪一挪地走,只吃很少一点食物。它所需甚少。
有一类作家真的就像刺猬,一生都在安静的、偏僻的角落里,活动范围并不大。他们也是所需甚少。一般而言刺猬并没有什么侵犯性,有什么碰了它惹了它,也不过就是蜷成一个刺球而已。可刺猬惟独怕一种东西,那就是黄鼠狼。近来由于生态失衡,林子里的黄鼠狼多了一些。黄鼠狼常常释放一种恶臭的气体——这让刺猬最不能忍受,于是它就要厌恶地走开——它展开刺球时柔软的腹部就要露出,这容易受到伤害。
所以说,在一个角落里刺猬是自由的;它所要提防的只是黄鼠狼,黄鼠狼会释放恶臭的气体。
(本文为作者2002年3月8日在苏州大学的演讲,根据录音整理,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