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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3期

世界与你的角落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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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工具
  
  写作要有工具,比如很早以前的作家,要写作是很费力气的。那是因为工具不行。当时要刻在竹简上,写在动物毛皮上,用锥子或刀来刻记自己的思想。后来才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钢笔、圆珠笔,直到电脑。
  现在作家的写作工具主要就是电脑。我现在用钢笔和稿纸,而且有点挑剔。我觉得自己在用心写一个东西时,就开始挑选稿纸。这也是个安静的过程。我总想找一种不那么滑爽的纸;选择的钢笔也不要过分流畅。稍微写得快一点就可能把纸划破。这样一笔一笔,将思想和情感慢慢落到实处来。
  我对纸的苛求,可能只是源于一种习惯。
  六十年代没有纸,或者很少能得到一张像样的纸。你在那样的一个时代里热望写作,可就是找不到纸。连学校的课本都是乌黑的粗纸印的。当时有一个地方可以搞到纸,那是一个国营园艺场。出口苹果包装程序严格,每个苹果都要用一种彩纸包起来,淡绿的、浅黄的、草莓红的,还裁成了四四方方。我设法搞到了这些纸,很幸福。
  抚摩它,感觉若有若无的香气,上面一层淡淡的荧粉一样的东西。我用这种纸写出了第一批作品。
  直到现在,我对纸的敏感和贪婪也没有多少改变。写作时面对了一叠纸,感到欣喜和安定,也有信心。
  我对电脑则有一种不信任感。我1987年就对电脑好奇,至今也只能用它写一些简单的文字,比如记录什么、修改和储存等。我用笔来写。从写作工具上看,我既是一个保守的人,又是一个受惠者。
  我们现在常常感叹,说文学正在死亡。是的,它是从一个字一个字开始死亡的。
  作家们没有在今天这个数码海洋里,把迅速下沉的文字抓住——从语言艺术的本质去抓住它。在日常的写作工作中,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语言等同于电视或网络的语言、新闻媒体的语言。我们所用的词汇、所做的表达都差不多。我们落下的文字没有自己的特质,没有自己的语感。
  其实这种变化的发生,从写作工具的变化上就开始了。我们已经没法好好地、缓慢沉着地记录自己了,思维被工具驱赶着,越来越数字化了。
  我们一再说,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作者对于语言,对于词和字,要有极度的敏感、极为苛刻的要求。字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那是象形字。
  今天被数字化的文学,与影视小报、其他各种各样的传媒所传播的情绪、意绪和意境究竟有什么区别?没有。它们都是一个味儿的,仅仅是质料和装订不一样。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文学?所以有人说,现在不必读小说了。为什么?因为现在从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东西,远远超过小说提供的信息——小说中的故事和事件,远远没有生活中发生的更生动更刺激,“我为什么还要读小说?”
  所言甚是。因为依据正是时下的文学作品。但是这种见解显然有问题:我们期待文学的不应该是简单的、一般意义上的信息和事件,而是特别的愉悦和感动——这些只有文学才能提供。有这种东西吗?当然。你应该从语言艺术本身,从文字本身,去寻找你生命里所需要的那一份感动。那是一种纯粹的阅读快感,是语言和词汇给你的,是另一个生命在调动文字时,与思想高度合作的结果。这儿有强烈的个性,而不是一般的个性;这里有非常的敏感,而不是一般的敏感;其讲故事的方式,语言的兴奋点,智性,都是极为特别的——你是在寻找这些东西——离开了文学作品,从哪里才能获得?没有,没有这种可能。
  所以说文学是永存的。这种刺激、这种快感、这种欢乐、这种领悟,是生命里的需要。这种需要同时属于表达和接受两个方面。如果我们作为一个写作者不能珍惜这种需要,将自己的表达和铺天盖地的现代传媒混为一团,文学就会死亡。
  为什么要讲写作工具?因为我们要从它的演进开始,进入对文学的理解;从写作工具变化的历史,去寻找文学退化的根源;同时也要从写作工具发展的历史上,去寻找文学永远存在的信心和希望。
  一百多年前有人问雨果,说我们的文学、戏剧和诗很快就要死亡了——当年也有很多新东西构成了极大的吸引力,比如更通俗更便当的那些读物,那些表演——雨果说你不要担心这个,如果连文学都要死亡,那就等于说情人之间不再相爱,第比牛斯山就要倒塌,母亲不要他的孩子,也没有阳光了。
  一百多年过去,我们的文学时而高潮时而低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没有死亡。非但没有死亡,而且单从印刷量上,已经比雨果时代增加了百倍。
  关于写作工具,一个朋友与我辩论,他认为用什么东西写对文学品质没有影响。电脑只是一个工具,它可以更便当、更迅速地工作罢了——怎么与之争论?这仅仅是一种感受,一种猜悟,就像“兴趣无争辩”一样,要分辨就得使用成吨的语言,直到最后也说不清。正好到了中午,我们一块儿到饭馆去吃饭,他一坐下就对服务员说:我要手擀面。我问:你为什么要手擀面,不要机制面?他说手擀面才最好吃。
  是的,写作用纸和笔,就相当于制作“手擀面”。这是文学的绿色生产方式,虽然缓慢费力,但是好吃。
  
  脑体结合
  
  写作的人,闷在书斋里的人,必须有相应的体力活动。经常到野外去,让其成为对照自己思想的地方。思想的一部分是在外面完成的,而不是在屋子里。有人说这是一个工作方法问题,是关于休息的问题。是的;不过它更可能是一个艺术品质问题。
  现在的许多作品面目相似,感觉都差不多,使用的语言和表述的方法也大同小异。造成这个的重要原因,就是写作者没有办法摧毁陈旧的思路。他们长期以来从书本到书本,从书斋到书斋,从笔到纸再到电脑,形成了一种思维的循环。这种循环是非常可怕的。刚才说过,思想需要到野外去对照,许多思想就是在这种对照中完成的。尤其是真正的创见、源发性的思想,往往是这样形成的。
  我认为“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的说法,科学而美妙,但把它作为一种对知识分子强制劳动的借口,又是另一回事。从历史的观点看一下就会发现,由于社会的发展,分工越来越细,专门的文字工作者多了。可是这种专门化并没有保证我们的想像力越来越强,相反倒是萎缩了、陈旧了。为什么?就是因为脑与体的使用也趋向了专门化——这两个部分本来有不同的思悟能力,后来却分开了,不能交融,更不能相互支持了。
  有一个日本朋友说,他每天要骑自行车走一百多里,让自己有一段时间大汗淋漓。为什么要这样?回答是:为了有新的思路。
  他这里所说的是原创式的、真正的新思想,而不是将别人的思想来一次新的、巧妙别致的组合。这两种思想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就没有学会区别不同的思想:新的思想和组合起来的“思想”。要知道,无论怎样奇巧的组合,也仍然不是创造,不是发现。思想是这样,艺术也是这样。新的艺术,创造性的艺术,非同一般的大悟想,必定要历经身体的劳碌,要有它的参与。
  人的阅读不能只是文字制成品。因为久而久之,所有的文字迟早都会在脑子里重叠起来,乱成了一团。研究学问,有时就是从这乱成一团的东西里设法揪出一个线头来。这当然也有意义,比如某些“大学者”。不过这一类工作的意义往往被夸大了许多倍。其实真正的大思想是诗意的,是从大地上产生的,而绝不会是从书斋里抄来的。
  思想需要用汗水洗涤一新,因为思想不仅产生于脑,而且还产生于体。
  现代人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设法经常跟大地、跟大地上的植物动物相处,经历山河,风吹日晒。人的视野囊括它们,肉体接触它们,才能滋生深刻的痕迹,想象就会打开。仅仅是从翻译的作品、他人的文字、流行的读物,从这些地方寻找智慧,那很容易就会枯干。只有自己的肉体去亲自感受的,比如两脚踢踏之地、两手抓握之物,才是丰实的。这样我们再分辨纸上的东西来自哪里,也就容易了。坚实的思维可以生发无数的角度、繁衍无数的空间。这的确事关我们写作和思想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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