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记忆与印象·2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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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块算是瞄准了脑袋,咔嚓一声下去,庄子晃了晃差点儿没躺下,血立刻就下来了。血流如注,加上雨,很快庄子满脸满身就都是血了。粘鱼说:哥们儿你是没见哪,又是风又是雨的,庄哥们儿那模样儿可真够吓人的。
庄子往脸上抹了一把,甩甩,重新站稳了,说:“快着,还有一下。”
粘鱼说行了,这会儿庄子其实已经赢了,谁狂谁全看出来了。粘鱼说:丫大砖一瞧那么多血,连抓住砖头的手都哆嗦了,丫还玩个屁呀。
最后一砖头,据粘鱼说拍得跟棉花似的,跟蔫儿屁似的。拍完了,庄子尚无反应,大砖自己倒先大喊一声。粘鱼说:那一声倒是惊天动地,底气倍儿足。
庄子这才从树上拔下刮刀,说:“该我了吧?”
大砖退后几步。庄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走近大砖。双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几步,屏住气。然后……粘鱼说:然后你猜怎么着?丫大砖又是一声喊,我操那声喊跟他妈娘们儿似的,然后这小子撒腿就跑。
据说大砖一直跑进护城河边的树丛,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能听见他喊。
这就完了!粘鱼说:大砖丫这下算是栽到底了,永远也甭想抬头了。
庄子并不追,他知道已经赢了,比捅大砖一刀还漂亮。据说庄子捂住伤口,血从指头缝里不住地往外冒,他冲自己的人晃晃头说:“走,缝几针呗。”
可是后来庄子跟我说:你千万别听粘鱼那小子瞎嘞嘞。
“瞎嘞嘞什么?”
“根本就没那些事。”
“没哪些事?”
“操,丫粘鱼嘴里没真话。”
“那你头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哦,你是说打架呀?我当什么呢!”
“怎么着,听你这话茬还有别的?”
“没有,真的没有。我也就是打过几回架,保证没别的。”
“那‘大中华’呢?还有这裤子?”
“我操,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烟是人家给的,这裤子是我自己买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哎哟喂哥,这你可是伤我了,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我一点一点攒了好几年才买的。妈的粘鱼这孙子,我不把丫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算我对不住他!”
“没粘鱼的事。真的,粘鱼没说别的。”
庄子不说话。
“是我自己瞎猜的。真的,这事全怪我。”
庄子还是不说话,脸上渐渐白上来。
“你可千万别找粘鱼去,你一找他,不是把我给卖了吗?”
庄子的脸色缓和了些。
“看我的面子,行不?”
“嗯。”庄子点上一支烟,也给我一支。
“说话算数?”
“操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穿了条好裤子嘛,怎么啦?招着谁了?核算像我们这样的家……操,我不说了。”
“像我们这样的家”——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觉着真是伤到他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见庄子说这话时的表情:沮丧,愤怒,几个手指捏得“嘎嘎”响。自他死后,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震响,日甚一日。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庄子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
“我就是爱打个架哥你得信我,第一我保证没别的事,第二我决不欺负人。”
“架也别打。”
“有时候由不得你呀哥,那帮孙子没事丫拱火!”
“离他们远点儿不行?”
我们不出声地抽烟。那是个闷热的晚上,我们坐在路灯下,一丝风都没有,树叶蔫蔫地低垂着。
“行,我听你的。从下月开始,不打了。”
“干嘛下月?”
“这两天八成还得有点儿事。”
“又跟谁?什么事?”
“不能说,这是规矩。”
“不打了,不行?”
“不行,这回肯定不行。”
谁想这一回就要了庄子的命。
1976年夏天,庄子死于一场群殴。混战中不知是谁,一刀恰中庄子心脏。
那年庄子19岁,或者还差一点不到。
最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为了一个女孩。可粘鱼说绝对没那么回事,“操我还不知道?要有也是雪儿一头热。”
雪儿也住在我们那条街上,跟庄子是从小的同学。庄子在时我没太注意过她,庄子死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雪儿。
雪儿也是19岁,这个季节的女孩没有不漂亮的。雪儿在街上坦然地走,无忧地笑,看不出庄子的死对她有什么影响。
庄子究竟为什么打那一架,终不可知。
庄子入殓时我见了他的父亲——背微驼,鬓花白,身材瘦小,在庄子的遗体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庄子穿的还是那件军装上衣,那条毛哔叽裤子。三婶说他就爱这身衣裳。
11. 比如摇滚与写作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再像六庄那样,渴慕的仅仅是一件军装,一条米黄色的哔叽裤子。如今的年轻人要的是名牌,比如鞋,得是“耐克”,“锐步”,“阿迪达斯”。大人们多半舍不得。家长们把“耐克”一类颠来倒去地看,说:“啥东西,值得这么贵?”他们不懂,春天是不能这样计算的。
我的小外甥没上中学时给什么穿什么,一上中学不行了,在“耐克”专卖店里流连不去。春风初动,我看他快到时候了。那就挑一双吧。他妈说:“捡便宜的啊!”可便宜的都那么暗淡、呆板,小外甥不便表达的意思是:怎么都像死人穿的?他挑了一双色彩最为张扬、造型最奇诡的,这儿一道斜杠,那儿一条曲线,对了,他说“这双我看还行”。大人们说:“这可哪儿好?多闹得慌!”他们又不懂了,春天要的就是这个,要的就是张扬。
大人们其实忘了,春天莫不如此,各位年轻时也是一样。曾经,军装就是名牌。六十年代没有“耐克”,但是有“回力”。“回力”鞋,忘了吗?商标是一个张弓搭箭的裸汉;买得起和买不起它的人想必都渴慕过它。我还记得我为能有一双“回力”,曾是怎样地费尽心机。有一天母亲给我五块钱,说:“脚上的鞋坏了,买双新的去吧。”我没买,五块钱存起来,把那双破的又穿了好久。好久之后母亲看我脚上的鞋怎么又坏了?“穿鞋呀还是吃鞋呀你?再买一双去吧。”母亲又给我五块钱。两个五块加起来我买回一双“回力”。母亲也觉出这一双与众不同,问:“多少钱?”我不说,只提醒她:“可是上回我没买。”母亲愣一下:“我问的是这回。”我再提醒她:“可这一双能顶两双穿,真的。”母亲瞥我一眼,但比通常的一瞥要延长些。现在我想,当时她心里必也是那句话:这孩子快到时候了。母亲把那双“回力”颠来倒去地看,再不问它的价格。料必母亲是懂得,世上有一种东西,其价值远远超过它的价格。这儿的价值,并不止于“物化劳动”,还物化着春天整整一个季节的能量。
能量要释放,呼喊期待着回应,故而春天的张扬务须选取一种形式。这形式你别担心它会没有;没有“耐克”有“回力”,没有“回力”还会有别的。比如 ,没有“摇滚乐”就会有“语录歌”,没有“追星族”就会有“红卫兵”,没有耕耘就有荒草丛生,没有春风化雨就有了沙尘暴。一个意思。春天按时到来,保证这颗星球不会死去。春风肆意呼啸,鼓动起狂妄的情绪,传扬着甚至是极端的消息,似乎,否则,冬天就不解冻,生命便难以从中苏醒。
你听那“摇滚乐”和“语录歌”都唱的什么?没有什么不同,你要忽略那些歌词直接去听春天的骚动,听它的不可压抑,不可一世,听它的雄心勃勃但还盲目。你看那摇滚歌手和语录歌群,同样的声嘶力竭,什么意思?春光迷乱!春光迷乱但决不是胡闹,别用鄙薄的目光和嘴角把春天一笔勾销。想想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时的惊讶与好奇吧。想想那条魔魔道道的蛇,它的谗言,它的诱惑,在这繁华人世的应验吧。想想春风若非强劲,夏天的暴雨可怎样来临?想想最初的生命之火若非猛烈,如何能走过未来秋风萧瑟的旷野(譬如一头极地的熊,或一匹荒原的狼)?因而想想吧,灵魂一到人间便被囚入有限的躯体,那灵魂原本就是多少梦想的埋藏,那躯体原本就是多少欲望的贮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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