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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4期

记忆与印象·2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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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不是那样想的,向毛主席保证!”
  “我是怎么想的,毛主席他不会不知道。”
  她听见蝉歌唱得悠然,平静,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了。
  她听见大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心想,看来不会有事了。
  她知道,一般出事前总是播放“拿起笔做刀枪”那样的歌,歌一完,广播里就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说他干了什么和说了什么,说他是反革命。可现在没有,现在并没播放那样的歌。是吗?再听听。没错儿,现在又播放样板戏了。
  小姑娘长长地吐一口气,坐下,看天边的晚霞慢慢暗淡下去。
  
  但是,没人跟她玩了。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她盼望着有人来跟她玩。但她盼望的并不是游戏的快乐,而是孩子们能够转变对她的态度。这才是真正的疑难。
  一颗七岁的心,正在学会着根据别人的脸色来判断自己的处境。
  一颗七岁的心已经懂得,要靠赢得别人对你的好感,来改善自己的处境。
  但是,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起家里还有一罐水果糖。无师自通,她有了一个小小的诡计:给孩子们发糖,孩子们就会来跟她玩了。每人发一块,他们就会重新喜欢她了。
  
  爸和妈都不在家。她冲孩子们喊:“喂——真的,我家有好多好多糖呢!”
  糖罐放在柜顶上。她蹬着椅子,椅子上面再加个小板凳,孩子们围着她,向她仰起笑脸。她吃力地取下糖罐,心里又松一口气——本来还怕够不到那糖罐呢。
  孩子们便跟她一起唱唱跳跳地玩了,像以前一样,惟比以前多出了一个目的。
  “还有糖吗?”
  “看,还多着呢。”
  她再给每人都发一块。
  孩子们慢慢忘记着“反动”的事,单记得那罐子里的糖果色彩繁多。
  “我想再吃一块绿色的行吗?”
  “紫色的,我还没吃过紫色的呢!”
  又是每人一块。
  那年月,糖果并不普通。所以爸爸把它放在了柜顶上。但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顾不得糖果的珍贵了,惟在心里感动着它们的作用。
  工间操,妈妈回来了,她让孩子们躲在床下。妈妈走了,她把孩子们放出来。她怕孩子们离开,再给每人发一块,她怕孩子们一离开就又会想起“反动”。
  孩子们很快就摸出了一个诀窍——以“离开”相威胁,或以“再来”相引诱,就能够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们要回家了,走到门口又站住。
  “再吃最后一块吧?”
  “行,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要不两块吧,最后的。”
  “明天你们还来,行吗?”
  
  多年以后,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写的这个故事给她看。看罢,她沉吟许久,竟出人意料地说:好像不是这样——
  “好像不这么简单。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哪儿?”我问,“什么地方不对?”
  她说是结尾。“我给他们糖,不是想让他们不走,不是想让他们再来,而是想让他们快走吧。最后再给你们每人两块,我是想让他们别再来了。”
  “为什么?你不是害怕没人跟你玩吗?”
  “噢,是呀……”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们再来?”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点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忆:“因为,他们不走,他们就还会要。他们要是再来,我想他们一定还会要。可罐子里的糖,已经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妈妈发现?”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发现。她没发现,我心里反而难过。”
  “最后呢,她发现了吗?”
  “没有,她一直都没发现。”
  “照理说她应该不难发现啊?”
  “是呀。不过也许,她早就发现了。也许她是故意不发现的。”
  
  9.白老师
  
  白老师应该有六十岁了。他高中毕业来到我们小学时,我正上二年级。小学,都是女老师多,来了个男老师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还因为他总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我们还当他是转业军人,其实不是,那军装有可能是抗美援朝的处理物资。
  因为那身军装,还因为他微微地有些驼背,很少有人能猜准白老师的年龄。“您今年三十几?”或者:“有四十吗,您?”甚至:“您面老,其实您超不过五十岁。”对此白老师一概微笑作答,不予纠正。
  他教我们美术、书法,后来又教历史。大概是因为年轻,且多才多艺,他又做了我们的大队总辅导员。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我记得,大队日过得开始正规;出旗,奏乐,队旗绕场一周,然后各中队报告人数,唱队歌,宣誓,各项仪式一丝不苟。队旗飘飘,队鼓咚咚,孩子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白老师再举起拳头,语气昂扬:“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孩子们齐声应道:“时刻准备着!”那一刻蓝天白云,大伙更是体会了神圣与骄傲。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大队室也变得整洁、肃穆。“星星火炬”挂在主席像的迎面。队旗、队鼓陈列一旁。四周的墙上是五颜六色的美术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我们几个大队委定期在那儿开会,既知重任在肩,却又无所作为。
  白老师要求我们“深入基层”,去各中队听取群众意见。于是乎,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体委员、卫生委员,以及我这个宣传委员,一干人马分头行动。但群众的意见通常一致:没什么意见。
  宣传委员负责黑板报。我先在版头写下三个美术字:黑板报(真是废话)。再在周围画上花边。内容呢?无非是“好人好事”,“表扬与批评”,以及从书上摘来的“雷锋日记”,或从晚报上抄录的谜语。两块黑板,一周一期,都靠礼拜日休息时写满。
  春天,我们在校园里种花。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种籽,撒在楼前楼后的空地上。白老师钉几块木牌,写上字,插在松软的土地上:让祖国变成美丽的大花园。
  秋天我们收获向日葵和蓖麻。虽然葵花瘦小,蓖麻籽也只一竹篓,但仪式依然庄重。这回加了一项内容:由一位漂亮的女大队委念一篇献词。然后推选出几个代表,捧起葵花和竹篓,队旗引路,去献给祖国。祖国在哪儿?曾是我很久的疑问。
  那时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饱满、色彩斑斓,仿佛一条充盈的溪水,顾自欢欣地流淌,绝不以为梦想与实际会有什么区别。
  
  白老师也这样,算来那时他也只有二十一二岁,单薄的身体里仿佛有着发散不完的激情。
  “五一”节演节目,他扮成一棵大树,我们扮成各色花朵。他站在我们中间,贴一身绿纸,两臂摇呀摇呀似春风吹拂,于是我们纷纷开放。他的嗓音圆润、高亢:“啊,春天来了,山也绿了,水也蓝了。看呀孩子们,远处的浓烟那是什么?”花朵们回答:“是工厂里炉火熊熊!是田野上烧荒播种!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想想吧,桃花,杏花和梨花,你们要为这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努力学习,健康成长,为人类贡献甘甜的果实!”
  新年又演节目,这回他扮成圣诞老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件老皮袄,再用棉花贴成胡子,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女式雨靴。舞台灯光忽然熄灭,再亮时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孩子们拥上前去。圣诞老人说:“猜猜孩子们,我给您们带来了什么礼物?”有猜东的,有猜西的,圣诞老人说:“不对都不对,我给你们送来了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这台词应该说设计不俗,可是坏了,共产主义蓝图怎么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呢?又岂可从天而降?在当时,大约学校里批评一下也就作罢,可据说后来,“文革”中,这台词与白老师的出身一联系,便成了他的一条大罪。
  白老师的相貌,怎么说呢?在我的印象里有些混乱。倒不是说他长得不够有特点,而是因为众人多以为他丑——脖子过于细长,喉结又太突出;可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当然我也不能不顾事实一定说他漂亮,故在此一问题上我态度暧昧。比如“白鸡脖”这外号在同学中早有流传,但我自觉自愿地不听,不说,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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