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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4期

记忆与印象·2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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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恒妈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扫盲课,老师问:“锄禾日当午,下一句什么?”小恒妈抢着说:“什么什么什么土。”“谁知盘中餐?”“什么什么什么苦。”又一回街道开会,主任问她:“‘三要四不要’(一个卫生方面的口号)都是什么?”小恒妈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说:“一条就行。”小恒妈道:“晚上要早睡觉。”主任忍住笑再问:“那,不要什么呢?”“不要夹塞儿,要排队。”
  
  1966年春,大约就在小恒妈规规矩矩排队购物之时,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们学校最先闹起来,在教室里辩论,在食堂里辩论,在操场上辩论——清华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义?我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清华附中从来就没走错过半步社会主义。辩论未果,6月,正要期末考试,北大出事了,北大确凿是出了修正主义。于是停课,同学们都去北大看大字报;一路兴高采烈——既不用考试了,又将迎来暴风雨的考验!未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里渐渐地郁闷——看来我是修正主义“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也似无可非议。唉唉!暴风雨呀暴风雨,从小就盼你,怎么你来了我却弄成这样?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着发呆,既为自己的立场懊恼,又为自己的出身担忧。这时小恒来了。几个星期不见,他的汇报已经“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嘿,知道吗?珊珊他爸有问题!”
  “谁说?”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这新鲜吗?”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没回家了。”
  “又吵架了呗。”
  “才不是哪,人家说他是修正主义分子。”
  “怎么说?”
  “说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谁是?”
  “街东头的辉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湾!”
  “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北屋老头,几根头发还总抹油,抽的烟特高级,每根都包着玻璃纸!”
  “雪茄都那样,你懂个屁!”
  “9号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么你猜?徐有财。反动不反动?”
  我不想听了。“小恒,你快成‘包打听’了。”我想起奶奶的成分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该怎么算?那天我没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学校。
  
  学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国都出了修正主义!初时,阶级营垒尚不分明,我战战兢兢地混进革命队伍也曾去清华园里造过一次反,到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家里砸了几件摆设,毁了几双资产阶级色彩相当浓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红五类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几个不红不黑的同学便早早地做了逍遥派。随后,班里又有人被揭露出隐瞒了罪恶出身,我脸上竭力表现着愤怒,心里却暗暗地发抖。可什么人才会暗暗地发抖呢?耳边便响起一句现成的解释:“让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去发抖吧!”
  
  再见小恒时,他已是一身的“民办绿”(自制军装,惟颜色露出马脚,就好比当今的假冒名牌,或当初的阿Q,自以为已是革命党)。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不便说什么,惟低头听他汇报。
  “嘿不骗你,后院小红家偷偷烧了几张画,有一张上居然印着青天白日旗!”
  “真的?”
  “当然。也不知让谁看见给报告了,小红她舅姥爷这几天正扫大街哪。”
  “是吗?”
  “西屋一见,吓得把沙发也拆了。沙发里你猜是什么?全是烂麻袋片!”
  四周比较安静。小恒很是兴奋。
  “听说后街有一家,红卫兵也不知怎么知道的,从他们家的箱子里翻出一堆没开封的瑞士表,又从装盐的坛子里找出好些金条!”
  “谁说的?”
  “还用谁说?东西都给抄走了,连那家的大人也给带走了。”
  “真的?”
  “骗你是孙子。还从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头老太太跪在院子里让红卫兵抽了一顿皮带,还说要送他们回原籍劳改去呢。”
  小恒的汇报轰轰烈烈,我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晚上,母亲跟奶奶商量,让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 。奶奶悄然落泪。母亲说:“先躲过这阵子再说,等没事了就接您回来。”我真正是躲在角落里发抖了,不敢再听,溜出家门,心里乱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学校。
  
  几天后奶奶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奶奶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
  母亲还告诉我,小恒一家也走了。
  
  “小恒?怎么回事?”
  “从他家搜出了几大箱子绸缎,还有银元。”
  “怎么会?”
  “完全是偶然。红卫兵本来是冲着小红的舅姥爷去的,然后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东西。”
  几十匹绫罗绸缎,色彩缤纷华贵,铺散开,铺得满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灿烂。
  小恒妈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银元一把一把地抛起来,落在柔软的绸缎上,沉甸甸的但没有声音。
  接着是皮带抽打在皮肉上的震响,先还零碎,渐渐地密集。
  老海棠树的树荫下,小恒妈两眼呆滞一声不吭,皮带仿佛抽打着木桩。
  红卫兵愤怒地斥骂。
  斥骂声惊动了那一条街。
  邻居们早都出来,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涌进院门,然后也都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有人轻声问:“谁呀?”
  没人回答。
  “小恒妈,是吗?”
  没人理睬。
  小恒妈哀恐的目光偶尔向人群中搜寻一回,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
  没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儿。
  没人还能顾及到小恒。
  是小恒自己出来的。他从人群里钻出来。小恒满面泪痕,走到他妈跟前,接过红卫兵的皮带,“啪!啪啪!啪啪啪……”那声音惊天动地。
  连那几个红卫兵都惊呆了。在场的人后退一步,吸一口凉气。
  小恒妈一如木桩,闭上双眼,倒似放心了的样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没人去制止。没人敢动一下。
  直到小恒手里的皮带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绸缎上。
  小恒一动不动地站着。小恒妈一动不动地跪着。
  老海棠树上,蜻蜓找到了午间的安歇地。一只蝴蝶在院中飞舞。蝉歌如潮。
  很久,人群有些骚动,无声地闪开一条路。警察来了。
  绫罗绸缎扔上卡车,小恒妈也被推上去。
  小恒这才哭喊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哪儿也不去!我一个人在北京!”
  在场的人都低下头,或偷偷叹气。
  一个老民警对小恒说:“你还小哇,一个人哪儿行?”
  “行!我一个人行!要不,大妈大婶我跟着你们行不?跟着你们谁都行!”
  是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再走进那个院子时,只见小恒家的门上一纸封条、一把大锁。
  老海棠树已然枝枯叶落。落叶被阵阵秋风吹开,堆积到四周的台阶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颤栗的人群。
  家里,不见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针线笸箩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够看见奶奶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还能看见:苍茫的天幕下走着的小恒,前面不远,是小恒妈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还能看见:小恒紧走几步,追上母亲,母亲一如既往搂住他弱小且瑟缩的肩膀。荒风落日,旷野无声。
  
  6.老海棠树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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