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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4期

田野札记:走台口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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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今年“写戏”,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写了两家晋剧团,而且,两家剧团,同属一个城市、一家单位,都是太原实验晋剧院的,一个是青年团,一个是翠英老师的二团。这一来,两个团,就有了打擂的意思了。还有两个团,一大一小,小的是,榆林文工团,唱秦腔也可唱眉户,大的呢,则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团,当然是唱秦腔的。不知什么原因,今年没“写”豫剧。
  据说,“写”什么剧种,也是有讲究的,有一个仪式,要在神灵面前,焚香抽签,征求黑龙王的意见。
  所以,就算是盖了这一座三层楼的“招待所”,一下子来四个团,住处仍然是紧张的。十三四平米的屋子,摆六到八张铺板,人在里面基本就转不开身了,只能是“亲密接触”。青年团带来了行李,一人一顶蚊帐,挂起来,还算是个独立的小世界。而我们团,因为知道这里有铺有盖,所以通知不带行李,因而造成诸多不便。可尽管如此,她们还是随身带了许多我想不到的东西,比如:钉子、绳子、塑料水桶、暖瓶、胶水、锤子、还有尿盆……眨眼功夫,她们就把这招待所,安顿成了一个可安居乐业的家。
  可她们还是遗憾,说没有带来行李。
  然后,就是一个又热又嘈杂的黑夜。
  睡到半夜里,咚地一声巨响,原来,是我们屋里一个人的床板塌了。大家迷怔怔爬起来,半天才醒过神,七手八脚帮她重新搭床铺,人人折腾出一身大汗,澡算是白洗了。
  再也睡不着,出来起夜。走廊里灯火通明,年轻人还在打牌,也许是喝酒。其实,夜还不算深,远不是我平日入睡的时间。我下楼,来到院子里。风吹到汗津津的身上很凉爽。山的气味很重,还有草腥气和厕所的臭气。星星又大又亮,是一个让人惆怅的长夜。
  
  有关行李
  
  假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个台口等着你,不,三百个吧,(台口可是越多越好啊!祝愿我的朋友们年年有三百个台口!)几百个台口,在几百个乡村、小镇,在五台山或者榆林,在内蒙古或者张北坝上,那么,你一定知道,“行李”是怎么一回事。它们当然体积庞大,捆绑得十分结实,经得起最糟糕的道路的颠簸和摔打。它们不声不响跟随着你,无论天南还是地北,到一处新地方,一打开,行李就是一间屋、一个家、一份家居的日常生活,里面装的是细水长流的积累,装的是悉心悉意认认真真琐琐碎碎的日子,装的是善待自己也善待岁月的体贴和良苦用心。从针头线脑到旧报纸,从钉子锤子晾衣绳到蚊帐蚊香,从搓衣板万金油到起夜用的便盆,应有尽有。无论走到多么陌生的地方,只要打开行李,就有了一份熟悉、踏实、永不会背叛你的生活。
  
  第二天:农历六月初十晴
  
  开场锣鼓敲起来
  凌晨五点,一阵大乱,把所有人都乱醒了,原来,是西安的那个团浩浩荡荡开到了。
  这一下,四个团的人马都到齐了。
  早晨,在走廊里,到处都能看到“西安来客”,眼前一亮,又一亮。他们真是像五月的原野一样清新、芬芳、明媚漂亮,个个走路昂首挺胸,朝气蓬勃又傲视群雄,是这四个团中的“贵族”。
  这是庙会第一天,头场戏将在十点开演。我们的青年团唱开锣戏。戏台下已经坐了不少观众,还有人坐在山坡上,抽烟,嗑瓜子。锣鼓说话就要敲起来了,胡琴眼看就要拉起来了,这一敲,可不得了,要不停点敲五个白天,这一拉,也不得了,要不歇气拉五个黑夜,真是一个狂欢的节日啊!
  这盛会的组织者,真够高效率,一清早,转眼功夫,四个团的领导就坐下来开了碰头会,拿出了演出时间表。四个团,每天各演两场,两场六小时,四六二十四,很是清楚明白。除了榆林团,另外三个团,演出场次大循环,今天你是一、五场,明天就演二、四场,后天则是三、六场。而榆林团,小兄弟,没说的,只能演夜场戏。夜夜从凌晨一两点,唱到清早八点钟。
  榆林团啊。
  我们二团,首场戏,午后一点开演。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几个钟点。我站在烈日下看戏,这戏的名字叫《嫁衣案》,还有个老名字叫《八件衣》。女主角窦秀英由团长胡嫦娥扮演,和她配戏的,是一个胖胖的女小生,“大连远征”乘客之一,她的年纪,要比我大许多,但扮出来却仍然是俊俏的,只是那胖,显出了岁月和年纪。
  而胡嫦娥扮出的“窦秀英”,美而幽怨,让我十分意外。
  尽管烈日当空,戏台下一无遮挡,可观众仍然不少。有人席地而坐,有人自带了小马扎,有人则坐在随身携带来的行李上。带行李来看戏的,有中年人,多数则是老人。头上戴一顶白布帽,或者,顶一块手帕或毛巾,也有打遮阳伞的,那要坐在后排,或远处的山坡上,是为了不妨碍别人的视线。
  我对着戏台,一通按快门,拍照。后来我又跑到后台,对着化妆的演员,对着道具,对着插在架子上的刀枪剑戟,对着色彩奇异斑斓的戏装和头饰,又是一通乱拍乱照。我的镁光灯热火朝天地一闪一闪。后台十分拥挤,四个团的财产、四个团的道具、灯光和戏箱,占领着各自的地盘,我无论站在哪里都碍手碍脚。可我迷恋后台,舍不得离去,我觉得那像是通往一个旖旎的幻想世界的驿站。
  然后就是,西安团的折子戏专场。
  不是西安团。应该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青年实验团,很长的一个名字,不如“西安团”来得顺口响亮。这已是午后四点,仍然是暑热难当,观众却越聚越多。我仰着脖子站在台下。台上,是《断桥》中的小青、白蛇和许仙。美仑美奂的两条美女蛇!唱着我听不懂的戏文。听不懂又何妨?熟透的故事啊!小青要杀许仙,白蛇一挡二挡三挡。渐渐觉得在野地里在旷野中看戏才真正能感觉到《白蛇传》中那种令人心碎的魅力,它真是中国最美丽最善良最浪漫的一个传说,如此动人的人妖之恋。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汗流浃背看到最后非常想哭。从前的《白蛇传》算是白看了!也许,在灯火辉煌的现代大剧院、在电视荧光屏中感觉不到这种地方戏这嘶喊的秦腔奇异的吸引力。
  五点钟开晚饭,饭后,翠英老师就要去化妆了,她的学生来接她,为她拎东西,端保温杯,(从前,是端一把小茶壶吧?)如今,大概只有梨园行里,还保持着一点“师道尊严”的古风。而此刻,青年团正在上演《三关点帅》,名须生谢涛扮演杨延昭。我站在前廊上望着戏台,太远了,看不清楚什么。忘了说,上午,重新调了房子,我和翠英老师搬了家,搬到了二楼较安静的一间屋里,同屋还有胡嫦娥,三个人,宽敞了许多,而我们隔壁,就是西安团的“小青”和“白蛇”,再过去,则是西安团的团长,名字叫陈彦。
  现在,我们门前,有一条长长的出檐,围着栏杆,就是敞亮的前廊,类似从前的“骑马楼”,可乘凉,可居高临下俯瞰远处的戏台和几天后将要闹红火的那一大片空地。太阳沉下去了,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而戏台则如同岛屿一样浮出水面,璀璨而喧腾。高音喇叭里,谢涛的声音,听上去,有着晋剧演员少有的阳光般的明亮,生机勃勃。是那种对生活毫不怀疑的声音。我静静听了一会儿,下楼去后台,看翠英老师化妆。
  知道了贴鬓角,从前要用鱼鳔,现在则用胶水。还知道了,在眉间画一朵荷花,是表示这个人生得丑陋。不知其它剧种是否也是如此?真是奇绝的想象!现在,翠英老师眉间就有了这样一朵荷花,因为今晚她将是一个丑女人,中国历史上最丑的女人——钟无盐。我不知道这荷花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讲究,比如说,只用于貌丑却有德行的女人呢?
  又对着翠英老师和荷花,一阵乱拍。
  忽然间停电了。漆黑一片。
  青年团真是出师不利,第一场重头戏,就遭遇停电。好容易修好,光明中穆桂英登场,刚唱两句,刷一下,又是一片漆黑。就这么,明明灭灭,重复了五次。五次停电,把一场好好的《三关点帅》,肢解得七零八落。断电的原因,大概是负荷太重的缘故吧?让我惊讶的是,五次断电,竟然没有影响台下观众的情绪,旷野中的观众,没有人起哄、吹口哨,也没有人喝倒彩。他们坐在黑暗中,秩序井然。只看见红红的、星星点点的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像忽然飞聚而来的萤火虫,美不胜收。那沉默和耐心之中,是不是也有着对神灵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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