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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4期

田野札记:走台口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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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的,除了演员,还有那些香客。布施上到一定的数(五十?还是一百?这点没弄清楚,更不便问),庙会就管一顿饭。雪白的开花大馒头,暄腾腾,蒸了一笼又一笼,大烩菜,煮了一锅又一锅。四方香客进了香,许了愿,然后就进餐厅来,吃馒头大烩菜。一桌一桌的人,拥挤着,却吃得十分尊严。
  给香客们做饭的,是那些来还愿的人。他们都是自愿来帮忙,有手艺的帮厨,没手艺的烧火打杂洗碗洗菜。茶炉房,一天二十四小时,烧着开水。烧茶炉的,就是一个来还愿的老人,小个子,戴一顶无檐粗布帽,挽着半截裤腿,对人十分和善。五黄六月天,日夜守着大茶炉,吃也在那里,睡也在那里。茶炉设在后院,一抬头,就是山。
  这老人,家住陕北绥德县,石家湾乡石家湾村,大名叫个张田华。
  
  第四天:农历六月十二晴
  
  等待明天
  来了延安腰鼓队。
  还要来,安塞锣鼓队。
  狂欢的气氛,如火如荼,愈演愈烈。空场上,人山人海,人潮向上漫,漫到了我们住地的二楼和三楼。前廊与走道,还有楼梯口,挤得几乎下不去脚。来了执勤的公安,设了治安点。万事俱备,只等明天。
  明天,有些仪式取消了,比如说,放礼炮,还有,请龙王下山,这一些传统活动据说都被禁止了。
  文化稽查部门也来了,来收演出费。结果,四个团的头儿,一个人也没见着。听说是,合同里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此税款由主办方来交。下文如何,就不知道了。
  我们团,昨晚有人吵了架。乐队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喝高了,不知为什么,把一个跟团演出的学生骂哭了。
  昨天晕倒的女须生,今天还是起不来。原来她虚脱,是因为拉肚子,大概吃坏了东西。把她接到我们屋里来输液,输了整整一上午。输的是什么?氨基酸、脑活素,是镇医院的治疗方案。拉肚子,输脑活素干什么?真是匪夷所思。赶快给她找出氟哌酸、庆大霉素,让她喝下去。还有更不愉快的事,那就是,今天突然通知我们团改剧目,没有商量的余地。须生戏《审御案》不许演了,改演《宝马圆情》,也就是从前的《火焰驹》,晚上黄金时段的重头戏《卧虎令》改在了下午两点这一场。原因很简单,就是怕和青年团撞车。
  我一个人四处闲逛。
  买了矿泉水,站在太阳地里,边喝边看戏。看西安团唱眉户,唱的是《屠户状元》。白天的戏,打不出字幕,所以,唱的是什么,一句也没听懂。
  白炽炽的烈日下,密匝匝的人群,坐了一地。大多是老人,戴着手工缝制的白布帽,那是西北的象征呵。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白布帽,在听戏。何等的壮观!有个中年人,手里举着两个夹肉大烧饼,拎着一瓶啤酒,匆匆赶了来,大声招呼着我前头的一个老汉,把啤酒和烧饼,隔山探海送到他手里,大概是老汉的一个什么亲戚吧?这一定是远道而来的老人,风尘仆仆,身下还有一小卷行李。我看到老汉脸上微微的幸福的笑意,忽然我眼一热,泪水涌上来。我心里很感动,我想,这世上,谁有权力轻视这些受苦人尊严的欢乐?
  对了,是尊严的欢乐,几天来,我寻找着一个词,来形容这氛围,现在我觉得我找到了。
  
  不眠夜
  
  这一夜,到处是露宿者,也到处是醒着看戏的人。不知道这一夜,黑龙王是否能成眠?我不能。
  榆林团,彻夜地唱。这一夜唱得真欢快,唱的大概是喜庆剧。我们屋,临时又住进来两个人,原来是实验晋剧院院长大驾光临,携来了夫人看红火,还有一位女会计。夫人和会计,安顿在了我们屋。顿时屋里拥挤了许多。她们俩也久久睡不着,说是床铺上有小虫子。后半夜,刚迷糊,有人又在外面叫她们,大概是刚下戏的人,请她们一起去吃宵夜。
  奇热难当。
  起了一身热痱子。
  
  第五天:农历六月十三晴
  
  有阵雨狂欢节
  凌晨五点半,鞭炮突然炸响,惊天动地。急忙爬起来,跑到前廊上,原来是,抬銮驾的下了山。銮驾在哪里?什么样?看也看不见。腰鼓队、仪仗队、秧歌队,簇拥着銮驾上了大卡车,东风牌大卡车,一辆一辆接一辆,浩浩荡荡出发了,去哪里?去接龙王的母亲来看戏。
  原来,黑龙王没有变成神灵前,是人间的一个大孝子,家住哪一村哪一庄,有根有据,清楚明白。我猜想,这村子,大概是个缺水的小山村,他是怎样来到这黑龙潭,做了黑龙王?我倒并不怎么想知道,我觉得有趣的,是已成神灵的黑龙王和人间这种亲密的伦理、家常关系,你来我往,年年串门走亲戚,多么有趣!
  看来,黑龙王的老家还不近,汽车这一走,足足走了三小时!从前,没有汽车时,抬銮驾的队伍要走多久呢?
  九点钟,轰隆隆,东风卡车回来了!人们把龙王的老母亲,热热闹闹接来了!那热闹啊,可真不得了!彩旗飘飘,唢呐齐奏,威风锣鼓震天动地,把天都给敲呆了。那可是名扬四海的安塞锣鼓队,领头的老大爷,人称“西北鼓王”,香港回归就是他在香江领头打的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身手。还有霸王鞭、扭秧歌、舞旱伞(有点像我们吕梁一带的伞头秧歌),种种的红火闹起来,簇拥着銮驾和龙王的牌位上山去,刹那间,唢呐欢天喜地无比嘹亮地吹起了《走进新时代》……
  一个民间的狂欢节。
  (最重要的是,与旅游开发无关,与招商引资无关!完全是,民众生活中的一个节日。)
  《走进新时代》和龙王的牌位,在大地的深处,和平共处。这是荒谬的。我听到身边有人也在议论。若在从前,我或许也会认同这种清晰的结论。但此刻我缄默不语。至少,我懂得了,任何结论,都是对无限丰富的生活的简化甚至,伤害。民间这个汪洋大海,当你站在它对面时,无论你做出怎样谦恭的姿态,你仍然、永远,无法洞悉它的哪怕任何一个小秘密,它的美、它的魅力、它内心的力量、它的善与恶,将永生永世,对你守口如瓶,沉默如山。
  红火还没散,大戏开场了。
  按规矩,今天要唱包公戏,所以我们团演的是《包公误》。听说从前,这一整天,除了包公,不唱别的。今年不知怎么不同了,至少我们团,晚上就安排了一场新编历史剧《大脚皇后》,讲的是明朝朱元璋的一段故事。西安团也在子夜安排了《西湖遗恨》,鬼戏,就是京剧的《李慧娘》。
  据王国维先生考,今日确存之元剧,计一百十六种,我小做统计,其中,有关包公的戏如下,它们是:
  关汉卿所作:《包待制三勘蝴蝶梦》;
  关汉卿所作:《包待制智斩鲁斋郎》;
  郑廷玉所作:《包待制智勘后庭花》;
  武汉臣所作:《包待制智勘生金阁》;
  李行道所作:《包待制智勘灰阑记》;
  无名氏所作:《陈州粜米》;
  无名氏所作:《包待制智勘合同文字》;
  共七种,还不包括从名字上我看不出来的,一百一十六比七,这是一个不算小的比例!真让人惊诧。现存传统戏中,有关包公的剧目,还远远、远远不止这些。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大概没有谁比包公更符号化,也更情感化了。
  中午,忽然起了一阵大风,然后就下起了太阳雨。明晃晃的大雨点,又急又密。我们在雨中撑起了伞,看西安团的《杨七娘》。雨中的杨七娘,演的真热闹,一会儿喷火,一会儿吐焰,跟头翻得又高又飘。风雨中,旌旗猎猎,还真有边关沙场的悲壮气氛。翠英老师说,他们真是样样都过得硬。
  风停了。
  雨也停了。
  又是晴天大日头。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上,仍旧万头攒动。人们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心思和愿望,川流不息,去见黑龙王,向它大声诉说苦恼与心愿。是真的大声诉说,一点也不遮遮掩掩,这是此地人们与神灵对话的独特方式。几天前,我刚到此地时,就亲眼看见一个老妇人,跪在拜垫上,一边哭,一边嚷,像是在控诉着自己的儿媳妇。说完了,诉完了,求支签,上点布施,下山来听戏。
  有病的,就拿瓶子,去接泉水喝。都说这里的泉水,治百病。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地方,其实就因这潭水而得名,你猜这潭水有多大?原来,只有拳头大的一眼泉!清泉汩汩,四季不断。
  黑龙潭!这奇异的地方啊,假如,你没来过这里,你最好不要说,你懂得陕北、懂得黄土高原、懂得民间和永守秘密的大地……
  夜晚,放起了礼花。
  夜空中怒放的花朵,五彩的花朵,将一个节日的氛围,推向绚烂的顶点。那焰火的轰鸣,将锣鼓声和梆子声都压倒了。台上的演员,张着嘴,却没有声音。戏衣和水袖,没有声音地翻飞,像缤纷和灿烂的哑剧。
  明天,就将是曲终人散。
  明天过后,就将是新的台口。
  
  蒋韵,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栎树的囚徒》、《失传的游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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