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田野札记:走台口
作者: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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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句行话,其实就是演出,“走”是这演出的前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一个码头一个码头,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是漂泊四方的意思。还有一句行话,叫“写戏”。“写戏”不是写剧本、不是撰稿,而是订合同、签约,订演出的合同。“写戏”的人,就像一个推销员,也是四处地走,到处地走,餐风露宿,寻找着演出的机会。如今,地方剧团,特别是地方戏剧团,梆子剧团,“写戏”和“走台口”就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状态。
两千年夏天,我跟随我们城市的实验晋剧院二团,有了一段“走台口”的经历。
第一天:农历六月初九晴
出发和在路上
早七点赶往实验晋剧院门前,他送我。因为杂七杂八带了不少东西。八点多才动身。我和翠英老师乘坐桑塔纳,另外有两辆大车,一辆是依维柯,一辆是“大连远征”。还有一辆装台的大卡车,已经先一天走了。两辆大车比我们先出发,可是“大连远征”刚开到晋源就坏了。我们的桑塔纳开到那里时看到车泊在路边,人们都站在那里看风景。翠英老师让车停下来,我们也加入到了看风景的行列。
青纱帐起来了。路边的杨树绿得也很鲜亮。即使是在污染如此严重的城边上,七月的田野依然有它清新明净之处。年青人很快活。剧团里的年青人,挺拔、漂亮、俗艳,看上去也像田野一样让人愉快,是田野中的花朵。车坏不坏好像根本不关他们的事。司机一身油污气急败坏钻在车下,周围是年青人新鲜的嬉笑。
他们也同样不关心我。这不奇怪,从前,我像他们那么年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中年妇女的生活有什么值得我注视的地方。我在那些新鲜的欢笑之外。
从前,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他们还要年轻时,曾经很迷恋那种漂泊和流浪的生活,参加一个“草台班”做一个流浪艺人是我的梦想之一。现在,假如我说这仍是我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就太矫情了。但“走四方”这个“走”字仍旧、或许、永远,令我痴迷。我喜欢“走”和“流动”,喜欢那些与之有关的东西,比如大江大河,比如交通工具:火车、汽车、马车、牛车,还有轮船。勉强算的话,还可以加上飞机。
太阳升高了,我看见有人钻进了青纱帐里,是姑娘们。我也跟在了她们身后。玉米叶子毛拉拉划着人脸,我走进玉米地深处,蹲下来,很响亮地小解。响声吓我一大跳,可我马上就快乐了。潮热的土地的气息像女人汗津津的身体一样丰腴而性感,扑面而来,让我感到了那种小小的从日常生活中成功出逃的喜悦。
修车整整用了一个半小时,九点三十分,我们才又重新上路。
中午,我们的桑塔纳就接近军渡了。从前,我走过这条路,那时从我的城市到军渡开车怎么也要走七八个小时,甚至更久。现在的公路真的很棒,它能让任何一部健康的汽车飞翔起来。也许是它太快了,我还没有充分的准备,一下子,黄河就在了我的眼前。
第一次,走这条路,就是为了来看河。看晋陕峡谷中的黄河。那一次,每接近黄河一步我都有感觉,沿途的山、树、庄稼、路面,每一样东西,都倾斜着,仿佛要纵身一跃投奔到前面那个伟大的奇迹之中去。那种生死相许的投奔的姿势,那种激动和敬畏,是我永生难忘的。然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条平淡无奇甚至是平庸的河流。
正午炽烈的阳光,灼烧着河面。河岸两旁空无一人,可看上去这条河人气很重,是世俗的一条河。疲惫,倦容满面,昏昏欲睡。岸边多了一些难看的建筑,那是从前没有的,或者说,是我没注意到的。我们的车,转眼就驶过了军渡大桥,也没有那种轰轰烈烈凌空飞渡的惊心动魄。然后,车停下来,停在一家小饭馆门口,那已经是吴堡的饭馆了。
从这里开始,就是陕北。
小饭馆脏兮兮的,没有客人,我们的到来使老板和跑堂的都很兴奋,以为来了大买卖。结果,我们一人只要了一大碗素面!后来我才知道,就这一碗素面,也是因为我才吃的。他们每人都自带了打尖的干粮,这是他们上路的规矩和习惯。
天气热极了。
第一次深入陕北纵深,可我的知觉好像在沉睡。我只感到了旅途的漫长和炎热。公路穿过了一些小极了的村庄,看到了窑洞,也看到了房顶上架起的“大锅”——卫星接收天线。还经过了一个小小的集市,被太阳烧灼着,人和货都懒洋洋的。我们一定还经过了无定河,可我毫无印象。然后就是烈日下的绥德、米脂,一片明晃晃,不是民歌里那让人揪心和伤痛的地方。还看到了李自成,披着铠甲,骑着高头骏马,站在米脂的街中心,也是明晃晃的,被太阳烧灼着,保持着永远的勇武的姿式,汗流浃背。车驶出米脂后公路又一次安静下来,我想起了我们的朋友吕新杰出的诗句:“陕北,你这大胆的女子,还没有结婚,就生下了米脂!”我想,我也没有看到吕新的陕北……
在米脂通往榆林的路上,有一个镇子,叫镇川关,镇川关附近,有一座山,不知道叫什么山,山上有一眼泉,叫黑龙潭,潭边有座庙,叫黑龙庙。那就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行前,我以为这黑龙庙是一座村庙,我以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或是一个村镇或是一个城郭,结果,都不是。桑塔纳沿公路直接开进了山里。看得出通往山里的公路很新,很年轻。路的尽头,一片山凹里,就是我们下榻的地方——一座有着前廊的中式楼房,那是庙里的产业。
“依维柯”已经先到了,然后是我们。我们六个人分配在了朝北的一间屋子里,包括“大连远征”上的三个演员。一直在等她们,等“大连远征”,迟迟不来。担心车又坏在了半路上。傍晚近七点,“大连远征”才呼哧呼哧抵达目的地,下来一群被太阳烤熟的人。早晨,出发时,那一支新鲜的愉快的人马看来是被“蒸发”了,这偷天换日的一群,个个狼狈不堪怒气冲天,至少,分到我们屋里的那三个是这样——三个中年以上的妇女,后来知道,那是一个女小生、一个老旦,年龄最大的那个是女小旦,进门就洗澡,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她们像走进公共澡堂一样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哗啦哗啦在脸盆里搅动出响亮的水声,洗得又解气又放纵,一边大声抱怨这一路的辛苦。我转过了脸去。我不好意思看她们近在咫尺的裸露的身体。可我知道,那一刻,矫情和不光明的那个人,是我。
关于庙会的由来及其它
该说说庙会了。
当然和一个民间传说有关。传说,农历六月十三,是这个“黑龙庙”所供奉的黑龙王的生日。这个黑龙王,是个很灵验的神灵,所以这些年来此地香火十分十分旺盛。至于这黑龙王的来历,问翠英老师,问这个那个,谁也说不清楚,就不去管它了。
有一副銮驾,说是乾隆皇帝送的,听上去他们像是哥们儿。年年六月十三这一天,要抬銮驾请他听戏,还要下山去抬他的母亲。人们抬着空銮驾,鼓乐齐鸣,到几十里外的村庄迎来他的母亲一起听戏享乐。(可是,这“御赐”的銮驾怎么躲过了文化革命那一劫,保存到了今天?)原来,这个黑龙王,虽说是神灵,却有着一个民间的嗜好,酷爱听戏,秦腔、晋剧、眉户,还有,豫剧,都爱听,尤其爱听包公戏,所以,到了正日子那一天,不唱别的,全天候的包公。
庙会一共五天,从农历六月初十到十四。这五天,要整整唱五天大戏。唱的是“流水戏”,五天不分昼夜,一百二十个小时,台上锣声不断,梆子不断,戏不断。歇人不歇戏,不歇场。所以,年年要请的戏班,不是一家,是四家:两家秦腔(兼唱眉户)、一家晋剧、一家河南梆子。已经有好几年了,翠英老师的剧团,年年都来这里,酬神唱戏。
从前来唱戏,条件十分艰苦,挤在后台,或是睡庙里,统统打地铺。现在好多了。香火越来越旺盛,庙会越办越红火,仅庙会的收入,一年就有几十万(听说的)。有了钱,盖起了新房子,完全可以做招待所,还把从前的破庙装修得金碧辉煌,一派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