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素描:学院知识分子
作者:南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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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专治史学的退休教授特地搭乘公共汽车来到大学办公室,训斥主管副校长——这个副校长曾经是他的学生。老教授气咻咻地说,你们定了无数指标,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好作品。有的人只要两篇论文就可以当教授,有的人出版一百部著作仍然什么也不是。课题剥夺了想象的空间。数量放弃了深思熟虑。石破天惊之论在哪里?呕心沥血之作在哪里?必须明白,自由才是天才的土壤!老教授的拐杖把地板敲得嗵嗵响。
副校长毕恭毕敬地请安,让座,上茶,点头称是。的确,不该用任何规则约束天才。然而,不得不设立规则证明谁是天才。否则,第二天就会冒出五百人要求享受天才的待遇。如果没有定期的数量要求,一些人永远会信誓旦旦地许诺明天拿出本世纪的巨著——但是他们已经五年不动笔了。您老人家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和建议?
这所大学之中,D教授的客厅曾经小有名气。一些知识分子聚集在这里,纵论天下。进入这个客厅,他们觉得自己更像知识分子了。这里不必和豆腐的质量、水电费涨价以及自行车停放地点这些琐事纠缠;民主、国民性、主体、启蒙、后现代才是这个客厅通行的基本词汇。个个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甚至一声叹息也有格外的份量。尽管D教授的耳边不时拂过隐约的警告,他仍然勇气十足地打开寓所的大门。
现在,这个客厅为什么萧条了呢?涵义暧昧的威胁并没有产生多少作用。舞会,麻将,电视肥皂剧竟然是瓦解D教授客厅的强大对手。当然,更多的知识分子回家正儿八经地钻故纸堆了。他们明白,客厅里的机智无法发表在学报上,成为申报职称的依据。
D教授只能在客厅里向他的研究生讲述知识分子的特征。研究生规规矩矩地双手叠在膝上,洗耳恭听。说到动情之处,D教授慷慨激昂。当然,D教授明智地回避了该不该因为真理而放弃生命。这个问题过于严峻,布鲁诺只有一个。D教授自己就做不到。
D教授觉得,一些重要的问题无法进入教学大楼的梯形教室。那些乳臭未干的大学生毫无兴趣。他们正在崇拜表情夸张的周星驰,所有的人都会背诵《大话西游》的经典片断。用知识分子问题和周星驰抢夺观众必败无疑。系里的办公室也不是谈论严肃主题的适宜场所。仿佛已经形成一个默契——教授们相逢的时候决不谈论学术。哪怕多说几个专业术语也会让人觉得在炫耀什么。正规的学术会议上不得不端足了架势,二十分钟的学术报告之后附带五分钟的学术讲评。这个时候有所表现就行。会议刚刚散场,教授们就迫不及待地扯掉领带,开始闲聊。哪一个有名的哲学家说过,这是一个闲聊的时代。可以聊一聊住房的面积,空气污染程度,下一任校长人选,哪个班的女学生漂亮,甲单位开出的讲座费是否比乙单位更高——就是不谈学术。
是不是D教授的声音太大了呢?里屋传出教授太太低沉的女中音——行了行了,别搞得跟真的一样。洗耳恭听的研究生们有些惊慌。他们不明白该不该表现出听到了教授太太的讥讽。D教授停了下来,手里摆弄着一支铅笔,陷入了沉思。如此频繁地遭受太太的嘲笑,D教授早就丧失了不悦之感。他只是被这句话拨动了:跟真的一样。
一本正经的宣讲令人觉得虚伪。D教授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现在,最不讨好的风格就是正经和严肃。仅仅因为表述吗?正经和严肃的主题必须适当地搭配幽默,俏皮,挖苦,千万别像中学语文教师那样热衷于抒情的排比句。还必须善于自嘲。据说幽默和自嘲都是更高智慧的表现。某些报纸副刊上——例如著名的《南方周末》——的豆腐块小文章何等地俏皮!做不到幽默和俏皮,至少还可以学一学电视里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一副快乐无比的表情,动作夸张地大喊大叫,偶尔做一个鬼脸,这也比正经和严肃提神。D教授突然明白,周星驰是对的。
D教授仍然有些不甘心:那么多人生活在剑拔弩张之中,幽默和自嘲怎么就突然变成主导时代的美学风格呢?笑一笑就太平无事了吗?深邃、愤慨、凝重、紧张、激情、温婉——这些风格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十分偶然地读到“著书癖”这个词。
知识分子就是著书立说的人。某一部分思想刻在竹简之上,印在纸张之上——书籍诞生了。思想不再跟随身体死去、朽烂;思想脱离作者头颅遍地旅行,思想逃出了时间的巨掌而传诸后世。于是,知识分子名垂千古。
遥远的古代,只有那些伟大的思想者享有著书立说的资格。书写如此艰难,文字仅仅顾得上记录历史的重大事件。一言九鼎。没有人会在甲骨或者竹简之上刻写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所以,作者是崇高的,书写的工具是神圣的。全世界的人都在阅读有限的几部著作。
印刷技术的大面积推广终于解除了书的神秘性。如今,书籍生产已经完全失控。历史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跨过一条门槛——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毕生也无法读完世界上所有的书籍?现在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一个人毕生也读不完世界上任何一天出版的新著。
这个时代流行“著书癖”。大学体制放手怂恿教授们将写出来的文字印刷成册——职称晋升要有著作,申报研究课题要有著作,挤掉一名对手的简单手段就是出版的著作比他多。一些教授著书成瘾,时常乐呵呵地周旋于出版社和印刷厂之间。这引起了另一些教授的恐慌。他们不得不像挤牙膏似地每日写几行,加上剪剪贴贴,终于也憋出一部书。自费印刷,自费邮寄给学术界同仁。没有料到的是,所有的学术界同仁都忙于写作,根本没有时间阅读他们的作品。书籍开始泛滥成灾。一大堆新书堆积如山,人们的阅读欲望迅速消失了。谁写不了几本书呢?人们因为不再稀罕而读得愈来愈少。图书馆里面的新著日积月累,大多数作者等到的仅仅是灰尘。一个教授把百元大钞夹在图书馆刚刚上架的一部新著里。这是他半生的心血之作。两年之后,教授重新在图书馆里找到这部著作。书中的百元大钞依然如故——没有人读过这本书。书籍正在淹没这个世界,谁知道哪一部著作才是这个时代的经典呢?
另一些教授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他们宣称,他们的职业即是鉴定书籍的质量。可是,这些鉴定是否可靠?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这些文豪曾经被负责鉴定的教授们遗忘多时。如今,相似的遗忘仍然时时发生。这终于导致鉴定的鉴定。于是,鉴定的鉴定的鉴定成为书籍繁殖的另一个重大理由。这时,人们企图打捞的真理是不是越漂越远?
我们不惮于隐瞒自己。我们是知识圈内的剽窃者。我们过得很快乐,没有人能把我们怎么样。夹上皮包,西装革履地踱出门来,别人仍然要叫我们知识分子。我们会明智地对大师们表示必要的敬意,然后向其他无名之辈仰起脸来——谁认得谁呀!
我们当然也修炼过,算得上半个学术内行——我们这一批人至少都曾经大学毕业。我们基本上看得懂学术刊物上的论文。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找到一批学术刊物或者几本学术著作,摘出这一篇的观点,挖出那一本书的材料,改一个开头,加几句结尾,然后将拼装出来的论文署上自己的名字寄到另一家刊物。我们照样成果丰硕。愿意熬夜的人熬夜去吧,愿意钻图书馆的人钻去吧,我们仅仅是一些田野里拾稻穗的人。我们从来不想装扮成一个空前绝后的天才,我们承认自己的平庸。对于我们这些庸人说来,大师们桌上洒下的面包屑就能够混圆肚皮了。这太好了。
一批迂腐之徒在那里鼓噪什么学术规范,企图把我们揪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不恨这些人,但是,我们愿意坦率地告诉他们:省省事吧,早着呢。全世界的名牌商品派生出无数的假货,工商部门累死累活也抓不过来。那些大企业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装进别人的口袋,抄几篇文章算什么——又不是印假钞。没听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句话?我们只是小巫见大巫。为什么要和我们过不去?你们想充好汉就冲着那些窃国大盗耍威风好了,和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百姓开练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