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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检讨书(1952)
作者:钱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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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
思想改造,当得自动,不能被动;不过人类通病,自屎不觉臭,旁观者清;所以发动群众,帮助自己改造;最好自己不要掩藏自己的思想,欺骗群众,得到通过;宁可通不过,将我心里症结所在,赤裸裸地给群众看;通过,固好;不通过,正好鞭策我自己的反省!我现在检讨我自己的思想,不过有些思想,根源知识;有些思想,涉及环境;所以检讨不能不涉及多方面。
(一)我的思想,多方面接受;不过不放弃我中国人的立场。
人家说我思想顽固;其实我的思想,多方面接受,从不抗拒任何方面的思想;不过不容许我放弃自己是一中国人的立场,这是无可讳言的,而且我自认为当然的。
我祖父教书,我伯父和父亲教书,我同堂哥哥和自己的亲哥哥都教书。我从小跟着我伯父和父亲、哥哥读书;因为我祖上累代教书,所以家庭环境,适合于“求知”;而且,“求知”的欲望很热烈!我十一岁,读完四书五经不算,加上《周礼》、《尔雅》、及《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纲鉴易知录》,自己当小说看过一遍;下年十二岁,碰到戊戌政变;我父亲要我知道一些时务,定《申报》一份,每日晚上,督我自己用朱笔点报上论说一篇,作余课;偶尔我哥哥借到人家看的《格致新报》,乃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发行,月出一期,中间登着严复译的赫胥黎《天演论》;我读了,觉得耳目一新;从此对于生物学,自然科学发生兴趣。有人告我“研究自然科学,必懂算学”。然而闭门家里坐,无师传授!我和我的弟弟商量自己学;向母亲要钱,到书铺买到《笔算数学》,《代数备旨》,《几何备旨》及《八线备旨》四种;所有习题,通通演过;如有题演不出,则和弟弟两人相互咨讨;从此舍弃经史,认为不切时务;而一心想研究科学,然而苦于无钱买科学书看!有时即瞒着父兄,取家中藏的经史,到书铺去换取上海制造局出版各种物理化学书看。从此求知之范围,推而益广。戊戌亡命客及国内留学生在日本出版各种杂志,亦时向书铺借着看;梁启超《新民丛报》,尤合口味!那年壬寅,我年十六,读了梁启超作的《中国地理大势论》,殊未满意;因为梁氏译日本人著的一篇论文,而自己附一些意见进去。我就拿自己的意见,做了一篇《中国舆地大势论》寄去,约四万多字,在癸卯年《新民丛报》登出,连续了四期。梁启超且给了我一封信,鼓励我。因为我看到西北地方文化,自唐以后,停滞衰落,讲到东南文化,受之西北,当还以灌溉西北;不免说得过火,惹起于右任的怒,和我打笔墨官司。那时,上海交通大学,先叫作南洋公学,早已开办。苏州成立高等学堂。我父辈裘葆良先生,劝我父亲送我兄弟去投考。我父亲因为负担我兄弟两人学费,不免太累;踌躇。我兄弟亦知道家庭的经济,不敢要求。我们那时做青年,不比现在青年,能够得到社会的重视,政府的照顾;所以我始终未受到学校教育。一切知识,只靠我自己力量去追求。我当时应《国粹学报》的征文,得到银币二十元的奖金。因为我读了同乡丁福保著的《东文问答》一书,略懂一些日本文;就拿这笔奖金,寄到上海日本书店,买到许多日本文自然科学书,约二十多册;其中最大者,为饭盛挺造《物理学》,三厚册;三好大《植物学》,两巨册。我自己看,日本文尚无大困难;而内容不够了解;尤苦于物理学,得不到仪器实验!我姊丈曹仁化约我组织理科研究会,纠合同志四十人,每人出会费四十元,买仪器,请讲师。华实孚先生讲物理和化学;顾绍衣先生(中国最早研究飞机制造之一人,民国元年《东方》杂志登载先生飞机论文许多篇)讲动植矿物和地质学;皆吾乡老理化会员。教本用日文本,由会员与讲师协定;物理学即用饭盛挺造本;会员不懂日文者多,指定我译成中文,用誊写版印发。会员年龄最高者,四十多岁;我年最轻,每日听讲六小时;晚上译日文,有时亦替会中同学,补习代数几何;原定两年毕业,无寒暑假,后以教材多,延长半年;第一年会费四十元,以买仪器不够,加缴十元,共五十元;我母亲允许替我出。第二年,因为里中大姓薛氏请我教儿子算学,每日下午去三小时,有月薪二十元;我可以自己出了!那时,我年十九岁,从此打开职业的门,直到现在六十六岁,总算社会照顾我,没有一天许我闲过。我没有一天失业,我也没有一天不配合着我的职业,开拓我的知识;有的伴着当前的环境;有的跟着时代的演变;我把握住时间空间,从不抗拒任何方面的思想;不过我先天是中国人,我有我深根固柢的民族文化素养;一切新事物,我有我中国人的看法。譬如“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罢!我们古人说“专欲难成”,又说“谓人莫己若者亡”,就是教我们走群众路线,不要“自私自利,自高自大”!又如当前三反运动,我给朋友的信说:“二三十年前,我和人家讲:‘不贪为宝’,‘俭以养廉’,‘集众思,广众益’,这一切话,无不看作老生常谈;而今乃给吾们以人生之现实体验!”我们子孙不肖,我们祖宗何尝容许子孙做!新社会何必不与旧道德一致!我们不要拿外来沾染之民族污点,就看作先天之“民族文化”;充分认识我们的民族文化,我们民族乃有前途!我们现在贪吃懒做,生活腐化;如果我祖宗早就如此,必然绝子绝孙,早经人种淘汰,必不能有四千年之悠久历史,牢守着一万多方哩之广大地产;所以我从不看轻自己一个中国人的立场!
我的思想,和胡适思想不相容;而毛泽东思想中,未必不容许存在!胡适主张全盘接受欧化;他的考古学,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一味替西洋人吹;西洋人的文化侵掠,只有降服之一途;绝不承认民族文化!然而民族文化,在毛泽东思想中,有其相当立场;毛泽东集人人读,不必我多谈!
我认为社会主义,须看作民族文化之复活;而后社会主义,乃在中国深根不拔;国际主义乃与爱国主义结合!此中存在许多矛盾,当然有;然而矛盾之中,要理会到统一;毛泽东矛盾论,也曾明白指示我们。
(二)我的社会意识很浓厚,而革命性则缺乏。
也有人说我不近人情,因为我不容易和私人妥协;尤其不受人抬举,人家不容易亲近我!其实我的社会意识很浓厚;我不甚沾恋自己利益以出卖自身,出卖社会;不过我缺乏革命性,当然也有我的因素。
辛亥革命前二年,我年二十三岁。江西按察使陶大均读了我的文章,认为我青年可以有为,就托我同乡廉南湖先生介绍,邀我到江西去筹办司法改良。我一到江西,看到司法黑暗重重,省城发审局刑讯酷滥;按察使署刑幕把持。首席刑名老夫子陈绳之,徒子法孙,播满全省各府各县;府县人民上控案件,几乎无一准理!陈绳之因为我是陶臬台特约的人;我一到,就来看我,和我商量,案件不必过问,各府县一年四季节敬(端阳中秋,冬至和年)分我一股。我当然坚决谢绝,恐怕他心里不安,告诉他说:“陶臬台约我来,商量司法制度如何改良;并不要我问案件。老夫子办案辛苦;府县节敬,我如何敢分润!”因就和他商量司法改良,当前从两事下手:一停止刑讯。一改良监狱。他一口赞成。我草一说帖,上陶臬台。陶臬台人极长厚,认为积习难挽,然而不妨做;商量先从省城发审局做起。发审局提调,系南昌府知府;我的说帖交去;发审委员一致说:“刑讯停止,供无从问!”此事就告搁浅!我退一步,想专致力于监狱改良;我去看新建县知县梁某,请求参观监狱。梁知县陪我巡视一周;当然讲不到“人道”两字;然而我觉得走马看花,不够了解;因为典史管监狱,典史衙门就在监狱旁面;自己请示在典史衙门住半月;吊监犯名册,每日提一两个犯人,随便闲话。梁知县大不安,早晚来陪我谈天。我劝他回去治事,不要陪我。他不肯。住了三天,我也只得回去,见陶臬台,告以所见。陶臬台恻然,筹了一笔经费,并且自己捐了二百两银子,交梁知县,吩咐他:“监房一律离地五尺,铺木板。监沟淤塞,一律开浚。”梁知县亦捐了俸银一百两。又指名一老犯人,所谓龙头者,以其虐待同犯,无恶不作;由梁知县自己吊案重办,详申改徒为流,充军到边远地方去;讲不到如何改良,暂时减少一些残酷!到了明年,陶臬台死在任上,我也就回家乡;然而问刑衙门之刑讯不人道,深深埋在我的心头!适江苏谘议局成立,同县当选议员七人;我就致书请他们提案停止问刑衙门刑讯以重人道。谘议局方在准备提案;而我有个表兄孙鹤卿,年龄大我十五六岁;他乡下仓厅,吊打佃户两人,致伤。我写信告诉他,认为不对,劝他约束管事,抚恤佃户,养伤退租。他置之不理。我发怒,叫受伤佃户到县验伤,告他的管事孙渭波。当时无锡县知县赵某,不知道孙渭波是孙鹤卿的管事,验准伤,就出票拘提。孙鹤卿是浙江候补道,在乡,任信成银行经理,无锡县商会会长。我舅舅及表兄表弟,京官、外任官都有。赵知县当然不得罪于巨室,知道谓波是鹤卿管事,出票是拘错了人;然而佃户伤已验准,案无法销;就一面将案搁,一面托人向我疏通。我说:“我非和鹤卿一个人下不去;我要使一般豪绅,明白佃户亦有人权,私刑拷打之非法!”我就联合常州府八县同志,呈请江苏巡抚程德全,申明法律,严禁各大姓仓厅私刑拷打,通饬各县,勒石永禁。程巡抚批准行县。我就据了到县催审。辛亥革命起了,我的朋友秦效鲁起而组织无锡军政分府,招兵一团,军饷须有人筹,邀鹤卿出主军政分府财政部,代他疏通,居间仲裁,退佃养伤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