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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1期

谁在风中注视着你(小说)

作者:李思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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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又是将近中午温林才起床。他告诉小纹今晚他不能陪她去了。他有别的事情。“我会给闵力和邵雪打电话的。”他说完就出了门。门外正在拆毁旧楼的声音在他开门和关门短暂的时间,一下子涌了进来。
  她其实早知道会这样的,所以她没说什么。她依然不会问他因为什么事让他不能去。以前遇到这样的事情时,他总会很歉疚。他会抱着她,用长时间的身体的纠缠来释放内心的歉意。现在没有了。大家都习惯了这样各自沉默着去做自己的事,即使如今晚本该是两个人的事。毕竟邵雪和闵力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这是邵雪和闵力的一个大日子。小纹在私底下认为,即使对她和温林,这也是一个有着某种不同寻常暗示的时刻。
  都习惯了就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昨天她放下邵雪打来的电话时,就有一种不想对自己明示的念头。邵雪说,邀请的是几对老朋友,“都是原装的,而且除了你和温林,那几对都在十年以上婚龄。那些重组了的,不能给他们这份荣幸。”说这话时,邵雪分明有一种与流俗和时光抗争的骄傲。十年过去了,一份情感在当今风雨飘摇的婚姻世态中依然鲜明地活着,邵雪似乎有理由这样骄傲和自得。
  邵雪和闵力结婚已经十年了。十年。小纹心里有些凉凉的风。这时那个念头像一道光一样闪了过来,让她感到了震惊,同时也像一个提示。以前那些隐约的不安和担忧都从被埋藏着的黑暗之处明白无误地浮现出来。如果温林和她一起去今晚的聚会,那他和她也会有这样一份长久和稳定。而如果他不去——她突然停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她捧着一束西伯利亚百合走在街上。雨是不期而至的,她没有带伞。但是手上的一束花让她有了裸在雨中被浇淋的心情。这是她最喜欢的花。纯白色的,但香气浓郁。浓郁得会让她的坏心情好起来,或让她的好心情坏起来,似乎全看她当时当刻的需要了。她曾经很渴望温林在某一个她没想到的时刻敲门,在她纳闷是谁来了时,突然从她拉开的一小条门缝里,躲在一束洁白的西伯利亚百合后走向她。她一直激烈地反对温林在门上装猫眼,也许她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次,温林突然地从一大束花后伸出头来,把她吓上一大跳?可是这个情境至今还没有发生。
  倒是有时温林出差时,她会给自己买上一枝西伯利亚百合来,带着些莫可奈何的心情插在花樽里。只是一枝,带着三个蕾的。买花的人总是喜欢蕾越多越好,她倒宁愿选只有三个蕾的。因为那第四个和第四个以后的蕾,总是和没有差不了多少。花儿次第开完第三个蕾时,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第四个以后便是应景的了。那种开放是一种不能完全展开的挣扎,最终是徒劳的。
  这种时候一般是温林出差,而且是一周以上的差。西伯利亚百合的花期也就这么长。它会变得萎靡,变得颓唐。面对着它,她会莫名地想到自己在某种时刻的处境。到这个时候她知道温林也要回来了。她不能再让它留在家里了。丈夫不在家时给自己买花似乎还说得过去。丈夫在家却还要自己给自己买花,怎么着都有种不能抑制的伤感,还是让它不留痕迹的好。每次她都一边从花樽抽出开残的花儿来,一边对自己摇着头。因为连自己都不能理解,女人怎么会如此看重和骄纵内心不切实际的虚幻。
  雨下得有点儿大。这个季节的雨总是这样,一下起来就有点儿收不住的样子。有一个中年女人在马路对面走着,大约是不堪忍受雨水的浇淋,在头上套了个黑色塑料袋,护住了自己的头,其它部位便不管了,好像只有头是她自己的。那女人的身边走着一个她丈夫模样的男人。两个人像她经常见到的那种中年夫妻,沉闷而默契地并排走着,像是两个土俑。她一走神,仿佛看到有一天自己和温林就这样目光呆滞,不知所想地并排走在街上。
  她为邵雪他们的十年婚姻买了一大束花。十九枝。花店的小姐给的建议,说是长长久久的意思。陪她去的陈凌说,十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有什么好庆祝的?十年够意思了,也该离了吧?
  陈凌自己在离婚三年后,仍然与前夫陆一平同居着。她说是前夫求她去的。“为什么不呢?”她说。“他得补偿我以前在婚姻中的付出。”法定的婚姻是没有了,但是战争却还是以前婚姻中的战争,与旧时一样无休止地进行着。不同的是陈凌现在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隐忍了。后婚姻时代的陈凌变成了刺猬。只要前夫一言不顺耳,她就摔门而去,直到前夫再次求她回去。两人总是这么反复着,毫不疲倦地反复着。小纹想他们这样不停地吵来吵去,可能已经有瘾了。也许两人的生气也都不是认真的,做出个生气的样子给对方看,只不过是表明自己对对方不屈服的气焰而已。小纹劝陈凌何必呢,离婚就该有个离婚的样子,别老这样纠缠不清。陈凌看着她的眼睛说:“可是你怎么还不离呢?”她的恶毒一下子让小纹哑口无言。
  她不想搭理陈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态度。这是失败的婚姻几乎必然要带来的结果吧?一场失败的婚姻可怕之处不在于两个人不住在一起了,在于它摧毁了所有曾经有过的美丽。也许这还不算什么,更可怕的在于它终结的不仅是过去,更终结了对未来的向往。仔细想想,真能像陈凌这样把婚姻当成反复上演的儿童剧,倒也真的从心上把感情放下了,也就不会太负重了。她想到陈凌在婚姻时期的痛苦挣扎,看看她现在的状态,虽然有着一种非常态的激愤,倒也是一种挣扎出来了的样子。她拍拍陈凌的脸,算是她的一份祝福。陈凌却说:“跟邵雪说什么呢?该离就离?还是白头到老,直到两人互相烦死?”小纹打了她一拳:“别那么乌鸦嘴。”
  小纹推开包厢的门,邵雪高兴地跳起来向西伯利亚百合扑过来。闵力接过花递到妻子手上,并给了妻子一个吻。屋子里的人尖叫起来:“再吻一个。深一点的。久一点的。”他们两个隔着鲜花吻了起来。大部分的人小纹并不认识。闵力说,“温林打电话说今晚有约不能推掉的,邵雪很担心你一个人不愿意来呢。”
  那个晚上是她看到的邵雪在与闵力的婚姻中最后的快乐。闵力一直把妻子揽在怀里,邵雪也鲜见地像个小女人那样依着丈夫。这让小纹感到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尴尬和不自在。
  温林现在干什么呢?他又在哪里呢?她在别人的拥抱和热吻中郑重地想到。除了在家里的温林和在朋友中的温林,她一直想不出谈生意的温林是什么样子的。而现在,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温林似乎都在忙于生意。这样看来,她所知道的温林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温林。对大部分的温林,她几乎是一无所知,却又无从想象她视野之外的温林。
  小纹没能进入大家的氛围,她觉得自己像一根站在风中的没被点燃的蜡烛。不像是为邵雪和闵力的十年婚姻,倒像是单纯为自己在婚姻中的坚韧而感动了。从他们那种陶陶然想让自己醉过去的架势,她看出了那份忍耐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多么的艰辛。而且他们即使是在酒精中,仍然明白地知道自己的这份艰辛,这让她不由得惊心动魄。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用报纸遮了脸,拎了把小提琴走进来。他径直走到闵力和邵雪旁边,捏着声音说:“先生,给你美丽的太太点一支曲子吧。一支和十年婚姻一样份量的曲子。”闵力怔了怔,突然叫了起来:“你这家伙,江瑞!”邵雪一把扯下了江瑞遮在脸上的报纸:“你怎么跑来了?我不许闵力请你来的。”江瑞说,“不是有‘不请自来’这一说嘛。”
  也许邵雪早就注意到了小纹的不自在,她安排江瑞坐在小纹的身边,复又柔软地偎住了闵力。
  她这个样子叫小纹很不习惯,坐在这里的仿佛是个假邵雪。她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想。她更喜欢邵雪平日的精干,有时甚至是勇猛。他们租住同一个单元的时候,闵力曾在一个酒吧里当经理。有一天一个并不熟悉的朋友找他来帮忙,说有急事要回内地,几台电视机想放在闵力家。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突然来了几个警察,揪起正酣睡着的闵力,给他带上手铐就要把他带走。所有的人都吓傻了。这时邵雪像只母狼一样冲上来拦在门口。她质问,你们凭什么乱抓人?警察只好告诉她,那几台电视机是闵力那个朋友偷来的,闵力是窝赃。邵雪说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偷的。警察说,知道不知道,我们审讯后就清楚了。邵雪说审过你们就知道他不是窝赃了,所以求你们不要给他带手铐。这样戴着手铐出去,等你们弄清楚了放他回来,周围邻居也不信任他了,他连工作都不好找了。警察不耐烦了,说,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一边去。邵雪说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给他戴手铐。当中一个年长点的警察突然笑了,说,你还挺厉害的嘛。大约也是案子不大,而且案情又很简单吧,他取下了闵力的手铐。果然闵力没事,没几天就回了家。这才是日常的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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