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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2期

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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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农劳动由于张玲玲的住院而提前结束了。她被吓坏了,以至于不得不休学一年,来恢复她的身心健康。
  
  九
  
  吃屁郁闷地熬过了他的初中时代。虽然他的功课并不差,但他坚决拒绝上高中。这个决定让他父母大吃一惊,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得下乡插队。他们似乎意识到这些年对他太忽略了,对他的一些乖僻行为太没当回事。现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甚至许诺只要上完了高中,他们会想办法让他去当兵。那可是每一个男孩的梦想。但是没用。吃屁铁了心要尽快远离学校,不仅如此,他还要远离这座城市,到遥远的牧区去放马。这时他十七岁。
  吃屁义无返顾地投向了广阔天地的怀抱。在那里,他如鱼得水,很快就学会了骑马,学会了蒙语,学会了放牧,学会了喝酒,学会了睡女人。他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段时光很短暂,只有三年。其实在他下乡的第二年,“文革”就结束了。随着高考的恢复,知青返城的潮流又把他卷回了城市。
  回城的时候他并不十分情愿。他已经开始习惯没人叫他吃屁、没人议论他的灾星名声、不用处心积虑地报复他人的生活。但潮流的力量是巨大的,很少有年轻人懂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总是追逐潮流,有时是自愿的,有时是被迫的。他回去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不管考上考不上,他都不想考大学。学校生活是他的噩梦。好在他爸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他很快在一家大工厂里当上了司机。厂里看他爸的面子,把他安排在小车班,但他不干,去了大车班。他说他喜欢常年在外头跑。
  省委大院里吃屁的同龄人有些上了大学,有些参加了工作,互相已难得见面。有时三五人在院里碰上会聊一会儿天,已没人提起吃屁,他们似乎已经把他忘了。但是不久,吃屁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让他们永远记住了他。
  吃屁对机械有股子灵气劲。跟着师傅跑了半年车就能独自上路了。开卡车是个辛苦活,一出车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去的也都是农村、矿山一类艰苦的地方,拉原料和燃料,一路上单调寂寞,很少有人愿意常年出车。只有吃屁从不抱怨。他真的喜欢出车。这种基本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太合他的意了。但别人不大看得懂。一个干部子弟,这么勤勤恳恳不讲任何条件地干活,总让人觉得不同寻常。于是他又成了别人的议论对象。有人说他城府深,能吃得下苦,将来是个当官料;有人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来吃这份苦就是因为他爹是个后爹。这些话吃屁都有所闻,却从来不辩解。他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不轻易跟任何人说话。于是人们对他的兴趣就更大。
  日子长了,人们发现他这个人很无趣。跟他一起出车,渐渐被队长当成一种惩罚手段,尤其是当任务只需要一两辆车的时候。对此吃屁很清楚,当他能独自跑长途以后,他从不要求队里给他派助手,事实上他更喜欢一个人上路的感觉。队长慢慢地也习惯了,凡是只需要一辆车的任务,自然就派吃屁去。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吃屁领了任务,到离城三百多里的一个煤矿去给厂里的锅炉房拉一车煤。当时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暖气还得烧段日子,而煤却不够了。
  吃屁上路的时候心里有点不痛快。他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无意间看见了路旁的张玲玲。这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分打眼的大姑娘,正骑在自行车上,一条腿支着地,跟身旁一个小伙子说话,两人说得神采飞扬。吃屁趴在方向盘上失神地看着,直到后面的汽车喇叭响成一片,他才意识到绿灯早就亮了。
  直到出了城,吃屁的脑子里还都是张玲玲。想着她小时候的模样,她带口音但不土的普通话,她使用的各种新奇的玩意,想着她被自己捉弄后惊恐、怨恨的以及看到《封神演义》时充满笑意的眼神,想着她在批斗自己时毫无表情地念发言稿的声调和惨白的脸,想着自己在被心中最亲近的人出卖时的震惊,想着她在农村被抬走时自己心打了折扣的快感,他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失败感弄得心烦意乱。他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可以回忆。即便是在插队时和女人睡觉,他也总是心怀恨意,现在他已经记不起那些女人的长相了,但却能一眼认出几年后的张玲玲。这让他心里更加抑郁。他很清楚,自己的确是个癞蛤蟆。
  出城不久,卡车驶上了盘山路。煤矿在山后,要翻过山再走百十里路才能到。车到半山腰,一辆不紧不慢地行驶的拖拉机挡在了前面。那是一辆铁牛五十五,拉了一个拖斗,上面坐了十多个农民。吃屁想超车,拖拉机晃晃悠悠就是不让路。开始时吃屁还耐着性子跟在后面,不时鸣笛,后来发现拖拉机是故意不让路,车上的农民还冲他嚷嚷,做一些侮辱人的下流动作。吃屁有点生气,他想强行超车,没想到拖拉机一摆,差点把他挤下山崖。吃屁一脚刹车停了下来,拖拉机上的人一阵哄笑。这下吃屁彻底火了。他紧紧跟在拖拉机后面,嘴里高声骂着。拖拉机上的人则有节奏地回骂,嘲笑。
  吃屁被压了三十多公里,终于在一段比较平坦宽阔的路上强行超了过去。他在路中间把车停了下来,挡住了拖拉机的去路。见他走了过来,拖拉机上的人也都跳了下来。然而吃屁面无惧色,理直气壮地指责拖拉机司机违反交通规则。对方根本不买他的帐,吃屁也知道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只是想骂一顿了事。谁知对方不仅不认错,反而跟他动起手来。别说寡不敌众,就是单练,他也打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些人把他围在中间,你一拳我一脚,几下就把吃屁打蒙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一个家伙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到了裆下,用两腿夹着他的头,让同伙踢他的屁股。
  吃屁感受到了多年没有的愤怒。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那人裆下挣脱出来,头也没回地向自己的车跑去。背后一片哄笑。
  吃屁启动了卡车,把哄笑甩在了后面。他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一边反复嘟哝着四个字:给爷等着。给爷等着。
  二十分钟后,吃屁爬上了一座山头。他在上面掉了头,开足马力向下冲去。不久他看见了那辆拖拉机。看着飞驰而来的卡车,拖拉机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把车紧紧贴在路边,几乎停了下来,给卡车让出了很宽的路。但卡车并不领情,它直对着拖拉机冲去。拖拉机上的人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被卡车迎头顶上了。它不仅撞碎了拖拉机头,而且跃上了拖车,然后带着它一起翻下了山沟。
  山沟里烈焰熊熊,浓烟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十
  
  这起车祸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当然不是在官方媒体,而是在民间。车祸所涉及的人数一直是个谜。有的说是十七个,有的说是十六个。这是由于车祸的两个幸存者的说法不一。这两人是在撞车的一刹那被弹出了车厢,摔在公路上,其他翻下山沟的人连砸带烧,无一生还。两人说法不一的原因是由于拖拉机在中途有个搭车的。一个人说这人在中途就下去了,另一个说没有。搭车的是个进山收草药的外地人,无法查证。而死去的人大都烧得面目全非,连尸都没法认。
  这就牵出了另一个谜,吃屁死了吗?如果那个收草药的中途下车了,那吃屁当然死了。可他要是没下车呢?
  于是一种说法流传开来:吃屁在撞车前跳车了。因为在车祸现场,卡车的驾驶室里没人。吃屁可能被甩在外面烧了,也可能没有。
  
  省委大院里,吃屁的同龄人算是彻底把他记住了。他们宁愿相信吃屁没死。这倒不是由于他们对吃屁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由于很多事让他们想起吃屁的为人,特别是碰到些倒霉事的时候。有关吃屁的传说不断变换着,好多年不曾间断地在他们中间流传,以至越传越邪乎:吃屁出国了,投奔过日本赤军,赤军衰落,又加入了意大利红色旅,后来又跑到了中东。最近有个家伙煞有介事地说,吃屁在阿富汗,成了拉登的智囊。
  当这个关于吃屁下落的最新版本开始流传时,那场骇人听闻的车祸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吃屁要是真的还活着,会为大伙儿仍然惦记他感到得意吗?
  
  徐景阳,编辑,现居海口。曾创作电影文学剧本《狼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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