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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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屁失去了辩解的兴趣。他心里很凄凉。他没想到他妈会这么狠。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打死就打死,打不死命就算赚来的。
奶粉事件几乎使吃屁的地位回到了起点。几个吃了奶粉的家伙都挨了一顿好揍而且好一阵子抬不起头。强巴更惨,挨完了揍还罚了一晚上跪,完全是代人受过,他根本不知道吃屁偷了他弟弟的奶粉。男孩们开始明白“灾星”的含义,无论吃屁怎样讨好,也没有谁愿意再带他玩。于是吃屁一心要找出出卖他的人。当弄清楚这个人是柿饼子以后,他决定和柿饼子过不去。
柿饼子比吃屁大,个子也比吃屁高,正面冲突吃屁肯定不是对手。因此吃屁决定祸害他家的地。
虽说已是省委的干部,可这些人大部分是农民出身,有的就直接当过农民。所以干部宿舍房前屋后的空地从吃屁记事起就被种上了。那地方十年九旱,种蔬菜全靠人工浇地,要从公用的自来水井一担一担把水担来。这是夏天男孩子们的苦差事,所以祸害柿饼子家的地让吃屁觉得特别解恨。
那时西红柿已经开始泛白了。这样的柿子摘下来捂几天就能变红,吃屁的祸害就从柿子开始下手。那时人们睡得早,十点多钟就几乎全都熄灯了。吃屁白天早就踩好了盘子,半夜就轻车熟路地把看好的柿子全摘走。第二天柿饼子他妈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引得邻居们议论纷纷,吃屁暗地里偷笑。过上几天,吃屁再摘一遍,她再骂一遍,吃屁再笑一遍。后来黄瓜长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偷黄瓜。柿饼子家的地里除了西红柿和黄瓜,还有青椒、茄子、豆角、西葫芦什么的,当然还有许多向日葵和玉米。吃屁打算样样都偷,让他们白辛苦一夏天。
可是有一次他空手而归。柿饼子家提前把差不多的西红柿和黄瓜都摘了,而且柿饼子他妈主动承担起了值夜班的重任,每天晚上把张破躺椅放在门口,在上面打半夜盹才回去正式睡觉。打盹的时候把房门敞着,只关挡蚊蝇的纱门,监听外面的动静。
眼看人家有了防备,吃屁为偷不成而懊恼不已。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背领袖语录当时已蔚然成风,吃屁对“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诀早已烂熟于心,此时不自觉地来了个活学活用。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又去了。这次他没打算偷什么,只想让他们紧张一下,睡不好觉。他躲在远处的暗影里,往柿饼子家的地里扔石头。只扔了两块,柿饼子家的纱门呼啦一声就打开了,柿饼子他妈冲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没看见落荒而逃的小偷,站了一会,就回去了。
吃屁感到了些许满足,每隔一两天就去骚扰一次。但很快他就对这种骚扰失去了兴趣,因为无论如何那些茁壮成长的菜苗依然茁壮成长,它们的果实总在被他的仇人享用。他决定用更毒的办法去祸害那些菜秧子。
在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吃屁钻到了柿饼子家的地里,开始实施他的揠苗助长计划。他很耐心地抓住一棵菜秧的根部,用力向上一提,听到噌的一声,然后放手,再去提另一棵。他觉得那噌的一声十分悦耳,很快就沉浸其中。他辨得出西红柿秧的声音与豆角秧的声音有什么不同,而茄子和辣椒的声音又如何相似。这很让他迷恋,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性。当柿饼子他妈拉开纱门冲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时间逃跑了。情急中,他就地卧倒在菜地里,一动也不敢动。柿饼子他妈站在那巡视了一会,没发现贼的影子,嘴里照旧低声骂着,却没有回屋,径直来到了地里,在离吃屁很近的地方撒了泡尿。吃屁被那个巨大的移来移去的白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她只穿了条裤衩。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白影总是挥之不去。他想找个人说说他发现的秘密,可又不敢让人知道是他在祸害柿饼子家的地。他快被憋死了。
一天下午,强巴在学校里说军区礼堂晚上演《脚印》,是阿尔巴尼亚电影,谁也没看过,谁也没票。但强巴自称有办法进去,立刻被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都想成为那个办法的受益者。吃屁知道自己肯定没份,奶粉事件后,强巴再没有理过他。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晚饭后,男孩们成群结伙,喧哗着扬长而去,到军区去混电影,没人顾得上理他。
吃屁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原因,心里的恨意越发浓厚。忽然,他灵机一动,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渐渐形成了计划,他要导演一出戏。
吃屁回家偷出了单位发给他妈的那个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在凉房里找到了一顶破毡帽和一块破麻袋片,又在院子里找了根一米多长的棍子,然后来到礼堂前黑洞洞的台阶上坐下,静静地守望着大门外的马路,耐心地等待着。
一切如他所料,当去军区看电影的人们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能听到他们的大声说话。吃屁立刻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快速溜进了柿饼子家的菜地,等隐隐听到人声渐近,就披上麻袋片,戴上毡帽,用那根棍子在菜地里弄出很大的动静。
柿饼子他妈冲了出来。吃屁柱着棍子,一拐一拐地跑得很慢,柿饼子他妈几次都差点抓住他。很快她就追到了院里的大路边。这时看电影回来的人们已经走近,她迟疑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吃屁一转身,摁亮了手电筒。五节电池的电筒像个小探照灯似的把她罩在了中间。她只穿了一条小花裤衩。这个开始发胖的中年女人,在被照亮的一刹那本能地用手去挡了一下,然而几秒钟后,她用手遮在眼前,嘴里叫骂着,又继续往前冲,颠得浑身的肉都在颤,又恐怖又可笑。吃屁在她的骂声中迅速退去,看电影回来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院子里就传开了:柿饼子他妈光着屁股追小偷。
五
吃屁生来瘦小,又赶上所谓困难年代,营养不良,身材总比同龄的孩子小一号。但吃屁很聪明,在很多事情上都能无师自通。最神的是他看了一回他爸给凉房拉电线,居然就把电是怎么回事琢磨了个差不多,而且很快就找到了用武之地。
学校有个体育老师,男性,三十来岁。课上得不怎么样,对学生要求却挺严,上课时动作做不到家的男生经常会遭到体罚。吃屁由于没力气,屁股上时常会挨上两脚。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是校革委会的风云人物,学校里的大事小情他都管,特爱批斗人。吃屁大大地吃了他一次苦头。
那时孩子们有许多口头禅,或者说是习惯用语。比如说当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什么事的时候,另一个人会用“向谁保证”来反问,其实意思就是“真的”?“向谁保证”后面一般是接“向毛主席保证”,以此来证明叙述的真实性,因为理论上谁也不敢欺骗毛主席。后来不知怎么弄的,好像毛主席一个人也不能保证誓言的可靠性,有人发明了“向五个伟大领袖保证”,这五个伟大领袖自然是马恩列斯毛。但这样数起来很麻烦,于是他们被简称为“五伟”。因而对话被简化成这样:“向几伟保证?”“向五伟保证。”或“几个伟大?”“五个伟大”。后来又再被简化成:“向几伟?”“向五伟。”再后来就干脆成了“几伟?”“五伟。”再一个是男孩子称“爷”。开始是比较狂的人才称爷,后来几乎所有男孩都是爷了,谁要是在玩耍时说“我”,不是遭到嘲笑,就是遭到驱逐。
在导演了那幕柿饼子他妈裸奔的好戏后,吃屁从奶粉事件的阴影里摆脱了出来,心情舒畅。虽说没人知道那事是他干的,但这件事给了他信心:谁和爷过不去,决没有好下场。心情一好,他突发奇想,我干嘛不能欺负一下别人?
有一天上午上完课间操,吃屁对鸡嘴说,礼堂晚上有电影,你想看的话,就把你那个大花瓣珠珠借给爷玩三天,晚上爷给你一张票。那时玩一种弹球游戏,球有各式各样的,但最漂亮的是那种透明的、中间有花瓣的玻璃球。鸡嘴兴奋地问,几伟?吃屁言之凿凿地说,五伟。这对鸡嘴来说是一桩合算的买卖,要知道电影票有多难弄啊。但鸡嘴稍稍有些不放心,他说,你晚上给爷票,爷就给你珠珠。吃屁说,爷就是现在想玩,要是等到晚上,爷就不跟你借了,你得拿珠珠跟爷换。鸡嘴大概琢磨着还是现在借给他合适,于是不太情愿地给了他。其实那天晚上根本没电影,吃屁也躲得找不着。第二天鸡嘴在教室里义愤填膺地质问吃屁为什么骗他,而且还敢“五伟”,反动透顶。他揪住吃屁让他还珠珠。吃屁得意地笑着说,爷没骗五伟,爷说那五尾是马尾牛尾猪尾驴尾和羊尾。鸡嘴说,好哇,你敢说马克思是马尾,你反动。你把珠珠给爷,要不然爷就告老师。当时有许多同学在场,吃屁硬撑着:告去,爷才不怕你告呢。没想到鸡嘴真的去告了。